第25章 朝会激辩

丹墀之上,鸦雀无声,死寂得可怕。

除了官员们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心脏因疯狂擂动的声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所有人,包括刚刚义愤填膺的王篆,他那凛然的气势也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惶恐在心底蔓延。

大家都没有想到皇帝面对如此汹涌的反对声,反击竟会来得如此迅猛!

如此刁钻!

如此……致命!

在六科、通政司等官员以及王篆看来,他们此次依仗祖制,占据着道义的制高点,本以为稳操胜券。

然而,经过皇帝那看似平和、实则步步紧逼、层层递进的几轮反问,局势竟然被硬生生地扭转了!

从一场关于“是否遵循祖制”的制度纠葛,变成了一个极其敏感、极其棘手、甚至可以说是极其荒谬的两难礼法问题!

最要命的是皇帝看似抛出的问题,却精准打到了他们每个人身上,若嘉隆二帝违反祖制,那么他们这些嘉隆年间出身的人为何不劝阻?

这才是六科、通政司等官员至今跪着不敢说话的主要原因。

但凡皇帝问出一句“尔等昔日不劝,今日为何要劝?”

他们除了认错之外,便只能去言嘉隆二帝的不是,可嘉隆之前的孝宗、英宗等皇帝呢?

一个开国太祖和一群皇帝,孰重孰轻?

忠孝不能两全,自然不敢多言。

世宗和隆庆算不算祖宗?

这自然是算的,可是和开国太祖相比呢?

好像又不算,但内阁制度自永乐以来便一直施行。

成祖算祖吗?虽然这位祖宗的祖是从嘉靖才开始追封的,但从礼法来讲,肯定是算的。

可问题是太祖废宰相位之后便不再设内阁,而成祖设立的内阁现在已经实际上负担起宰相的职权。

虽然不比从前,但不管民间还是朝廷官员都有称首辅为宰相、相国。

这么一看,当今天子封内阁首辅为首相,倒也算是传承有序。

可太祖有言,不许再设相位。

如此一来,这个问题就陷入了一个解不开的死循环。

“天子为何如此较真呢?不聋不瞎不配当家,就不能装作不知道吗?”

丹墀之下不少官员在心中哀嚎。

现在倒好,造成了严重的君臣矛盾。

大家都下不来台。

御座之上的朱翊钧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他冷眼看着下方百官那惶恐的脸色,心中虽有快意,却也不敢再将这把火烧得更旺。

凡事过犹不及。

万一真冒出几个铁骨铮铮、宁折不弯、认死理的“英雄好汉”,继续揪着“祖制”不放,甚至不惜以身殉道,那到时候真正下不来台的恐怕就变成他这个皇帝了。

这可是有血淋淋的历史教训的。

历史上原主万历拿着国本问题和百官斗法,把一个名为王德完的科道官员下狱问罪,为了避免百官的舆论以及有人求情,他竟用自己的长子威胁百官。

言曰:“大小臣工,为皇长子重?为王德完重?如为皇长子重,不必又来渎扰!为王德完重,再来上本!”

英雄好汉哪里受得了这种话,居然用皇长子威胁,你还能把自己的长子给杀了不成?

立马迎战。

于是各科道官员被扣了一轮薪水。

这事情他前世记忆犹新,和同学一起笑,这辈子他可不想重蹈原主覆辙。

除非他效仿自己皇爷爷,让太监手持廷杖把所有文官抓走狠狠打一顿,甚至打死几个。

但那样名声就臭了。

君臣矛盾无疑会更大,这件事情不见得就是他占理。

毕竟太祖真说过不许再设宰相的话。

所以,朱翊钧虽然占据了上风,却也不敢把弓拉得太满。

一旦崩弦,就会伤到他自己。

他需要等待,等待一个破局的契机。

但朱翊钧也不慌,

他知道有人比他更急。

天塌下来自有人给他顶着。

果然,就在这诡异的胶着的气氛之中,台下百官又有一人排众而出。

但这却出乎了朱翊钧的预料。

竟然不是张居正先站出来?

朱翊钧见状,心头猛地一紧,难道还有不怕死的要继续死谏?

不过......也可能不是死谏。

短短数息,朱翊钧脑子中闪过了数种可能,他甚至想过有人拿皇太后说事,然后进行关联,指责自己不孝、不敬祖宗之类的。

就在朱翊钧心念电转、暗自戒备之时,他忽然瞥见身旁的张居正在看到来人后,一直紧绷的身体似乎微微一松,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这个细微的动作如定心丸,瞬间让朱翊钧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他这才定睛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只见那人身着绯红色的都察院官服,步履沉稳,面容刚毅,眼神坚定,正是左都御史陈炌!

陈炌来到御前,不卑不亢地行礼,随即朗声奏道:

“臣,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炌,谨奏:诚如陛下所言,自世宗皇帝以来,内阁职权日重,首辅总揽朝政,虽无宰相之名,实有宰相之实,此乃朝野共睹之事实。”

他的声音洪亮而清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也打破了这窒息的死寂。

他语气顿挫有力,继续说道:“如今,我国朝正值励精图治、革故鼎新之际,陛下锐意推行新政,正是要去伪存真,去虚务实。”

“既然内阁首辅已然有宰相之实权与职责,陛下今日为其厘定名分,设立‘首相’一职,以使权责相符,名实相副,此乃洞察时务、顺应历史潮流之举,是为厘清权责、提高效能之策,实为顺天应人之圣断!”

“臣,衷心拥护!”说完,陈炌对着皇帝深深作揖。

朱翊钧眼睛发亮,终于有人来帮他顶天立地了。

陈炌,都察院的最高长官,张居正的坚定盟友,终于在最关键的时刻站了出来,旗帜鲜明地支持了皇帝的决定。

“况且!”陈炌话锋一转,引经据典,“太祖高皇帝立国之初,亦曾在《祖训》中明言:‘法贵因时制宜,事有缓急轻重’。”

“可见太祖之真意,并非要后世墨守成规,一成不变。世宗能识其意,是以高卧深宫之中,朝堂裘而不乱。”

说到这里,陈炌忽然转过头,目光锐利如刀,冷冷地扫向旁边跪成一片的六科、通政司官员们,鼻腔里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冷哼,颇为不屑道:“今上,世宗孙也,自当法祖!”

“陛下天姿英断、睿识绝人,识得太祖真意,法祖世宗,昔日世宗授器于内阁,诸事不乱,陛下如日授名于内阁,以求政通人和,此乃一脉相承,萧规曹随,必成千古佳话也!”

朱翊钧闻言欣喜,心里忍不住暗道一声“好”。

这番话可了不得,一番话,不仅将他与太祖、世宗联系起来,更赋予自己“法祖”的正统性。

最为巧妙的是还隐隐将六科道官员们置于“不识时务”、“不明上意”的尴尬境地。

妙极,妙极。

随后,陈炌再次转头看了一眼那些面色更加难看、甚至有些羞愤的科道官员,然后对着御座上的朱翊钧恭敬地拱了拱手,直言不讳道:“陛下,此等科道小官,囿于见识,才疏学浅,平日里只知皓首穷经,寻章摘句,将太祖当年之语奉为金科玉律,刻板教条,不知变通!

“此辈虽为官,究其根本,不过是一群食古不化的腐儒。”

“陛下乃圣明之君,切莫因这等腐儒之见而动了真怒,有伤圣体!”

朱翊钧闻言,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微微上扬,他对着陈炌,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头。

那颗暗自提着的心,此刻终于彻底放回了肚子里。

陈炌的话语,不仅肯定了内阁的实际权力,还从祖训中找到了“变通”的依据,逻辑严密,理由充足。

更重要的是,他是都察院的最高长官。

是所有御史们的顶头上司。

他这番鲜明的表态,等于是直接给那些刚刚还群情激愤的科道官员们泼了一盆冷水。

那些原本还跃跃欲试、准备继续涌上来反对的御史们,恐怕未必再敢轻易出头了。

朱翊钧终于知道督察院的头有什么样的本事了。

难怪陈炌会成为左都御史。

能为张居正压制舆情的人果然不简单。

陈炌的发言如同重锤一般砸在王篆心头。

原本因皇帝那“祖宗”之言而陷入忐忑不安的王篆已经后悔刚才如此强硬。

但此刻他听到陈炌的那番话语,看到陈炌那副为皇帝张目的姿态,怒火瞬间压过了恐惧,胆气竟由此而生。

他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怒视着刚刚发言的陈炌,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却依旧保持着御史的刚硬:

“总宪。”王篆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几个字,“你既以名器来论事,大谈萧规曹随,可惟名与器,不可假于人这等最为基本的道理你又为何不谈?!”

他直指陈炌,语气尖锐:“太祖明令‘不得复设丞相’,此乃大明朝堂最重要之名器!岂容随意更改?你今日曲意逢迎,阿谀上意,颠倒黑白,将违背祖制说成顺天应人,将动摇国本粉饰为萧规曹随。”

“陈炌!你如此混淆是非,祸乱朝纲,究竟是何居心?!”

这番激烈的反驳,引起了台下一片嘘声。

让原本沉寂的百官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御座上的朱翊钧见此情景,勃然大怒。

好不容易有陈炌出来解围,稳住了局面,这王篆冥顽不灵,还敢指责陈炌。

朱翊钧正待开口怒斥王篆,准备下令将他拖出去廷杖之际。

却不料,这一次,竟轮到他自己被人打断了节奏。

只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丹墀之上响起:

“臣东阁大学士申时行,有事谨奏。”

朱翊钧看去,却见不知道何时申时行悄然来到御道旁不远处,

此时他神态平和,拱手作揖。

这倒是出乎了朱翊钧的意料,申时行何许人也?

大明朝有名的好好先生,对待官员向来都是以宽容为主。

在如此剑拔弩张、两派尖锐对立的关键时刻,这位以“和稀泥”著称的大学士,居然会主动站出来?

“讲。”朱翊钧按捺下心中的惊讶,沉声道。

申时行语气虽平和,言语中却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禀陛下,臣以为,自英宗、宪宗,乃至到世宗、先帝,皆是我大明之君,自然皆是祖宗。”

“列位帝王,因应时势,所言所定,或与太祖之时有所不同,然亦皆是为国为民之良法美意,自然也皆可视作‘祖制’,理应尊重。”

申时行颇为淡然的两句话不仅肯定了皇帝之前的观点,还不动声色地将所有先帝都纳入“祖宗”范畴,消解了“议祖宗”的尖锐性。

随后,他微微转过头,目光落在依旧怒视着陈炌、胸口剧烈起伏的王篆身上,语气依旧淡然平和,却如同轻轻一刀,插在了王篆心上:

“至于此辈方才所言,执着于太祖万言之一言,断章取义,舍本逐末,罔顾二百年时势之变迁,臣亦以为……此辈之见,确有迂腐守旧之处。”

“你!”王篆气得脸色发红,险些又要开口怒斥。

但皇帝冰冷的目光刺醒了他。

他强行忍住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必须遵守朝堂秩序,不能给皇帝留下任何口实。

否则,一旦被安上“咆哮朝堂”、“藐视上官”的罪名,皇帝就有足够的理由,名正言顺地将自己拖出去廷杖!

挨廷杖,固然是博取清流声望、彰显忠直风骨的好事,但那也意味着大局已定,自己彻底失去了阻止张居正获得相位的最后机会!

这绝不是他今日冒险触怒天颜、挺身而出的本意!

忍!必须忍!

却不想,树欲静而风不止。

申时行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竟不再理会皇帝,反而直接将目光对准了王篆,语气依旧温和,却如同考校一般,直接提问道:

“本阁且问你。”

“昔日太祖高皇帝之时,可有今日相国所推行之考成法?”

“成祖所定三千营昔日威震漠北,而今何在?”

“太祖高皇帝颁行天下之《大明律》,然二百年以来,时移世易,至今可还是原封不动、全盘执行,未有丝毫增删变通之处?”

一连三问!

这三个问题,看似平淡,却个个直指核心!

问得刁钻而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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