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篆瞬间语塞。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每一个问题都有陷阱。
明初自然没有考成法,谁敢在太祖的注视下下偷奸耍滑?根本不需要什么量化考核。
成祖设立三千营,至嘉靖时,俺答犯边,兵进京师,老道长震怒,视其为奇耻大辱,此事之后大明痛定思痛,于是开展军事改制。
其中,自永乐以来设立的三千营改名为神枢营。
大明在各地军队中正式引入家丁制度,朝廷收纳各地将领私养家丁,将其登记在册,为其分发粮饷。
就此,家丁也分为在营与随营,前者原地驻守,后者则可以上奏朝廷,请求随主将调任,相当于亲兵。
至于《大明律》,虽然是太祖所立之法,但二百年来,随着社会发展,其中很多内容早已经不适用于国情,故而历代大臣通过增设《问刑条例》等形式,补充大明律缺漏之处,如此一来怎么可能“全盘执行”?
这三个问题里的每一个答案,都在无声地印证着“法贵在因时制宜”的道理。
无情地抽打着他方才那番死守“洪武祖制”不变的论调。
一连三问,问得王篆哑口无言,只能垂首沉默。
御座之上,朱翊钧听着申时行这犀利的三连问,心中暗自发笑,对这位“好好先生”有了新的认识。
不动声色之间,王篆就被逼入死角。
“果然,能成为历史名臣的人没有一个简单的。”
朱翊钧暗暗感慨。
申时行继续道,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再说开中法之变革,孝宗为何要变洪武旧制?”
他环视一周,声音陡然拔高:“皆因旧法难以为继,已然推行不下去了!”
“为何推行不下去?”他向前一步,目光炯炯,“只因世间并无万世不变之法!相国推行新政,正是要顺应时势,为我大明寻求强盛久安之道!”
最后,他厉声道,声震丹墀:“尔等平日里只知抱怨考成法严苛,眼中只见相国威权日重,却何曾体谅相国为国为民、高瞻远瞩之苦心?他所虑者,非一时之权位,乃我皇明江山之千秋万代!”
申时行的话掷地有声,让跪在地上的六科、通政司诸官纷纷将头埋得更低。
殿内一时沉寂,科道官员们垂首不言。
“好机会。”
见此状况,朱翊钧立刻意识到是自己粉墨登场,打破僵局,上价值的时候了。
在此刻,朱翊钧恰到好处地微微长叹一声,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那道始终挺立如松的身影——张居正,语气中带着与方才厉色截然不同的感慨与倚重:“昨日,张先生曾进宫与朕奏对。”
皇帝的忽然发言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这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就连张居正也不由得侧目,他原本是打算这会儿出场的,他都已经酝酿好自己要说什么了。
打算给百官上一波价值,却不想皇帝抢先了。
朱翊钧为了上情绪价值甚至从御座之上站了起来,一脸动情:
“先生言及推行考成法,清丈福建田亩,整饬吏治,桩桩件件,皆是为国为民,旨在扫除我朝积弊,重振朝纲。”
说到半途,他语气一转,隐含愤懑道:“然,朝野上下,非议至今未绝,阻力重重。”
“先生力主推行,更对朕言:矫枉必须过正!为何?盖因我朝承平日久,积弊渐生,风气松散,百官懈怠,若不用霹雳手段,不以重典严加整饬,何以刷新吏治,重振朝纲?!
“幸赖先生苦心并未白费,清丈田亩已初见成效,福建等地新政亦即将大功告成!”
朱翊钧巧妙地打出“新政”这张牌。
这因“祖制”而起的汹汹反对之声,他岂能独扛?
无论如何,也要将张先生这位首辅推到台前,共担其责。
张居正依旧面无表情地挺立着,唯有那微不可察的嘴角抽搐与眼角的一跳,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终究还是没躲过,即使有陈炌和申时行连番上台,皇帝还是不放过他。
明明是皇帝自己提出来的要给他封相,当时他可什么都没说。
他甚至没有想过这种事情,只是念及若真能为相,那么推行新政则更加容易,阻碍更少。
为了大明的千秋万代,他才勉强没有拒绝皇帝这违背祖制的提议。
但这会儿皇帝在这朝会上屡次点他的名字,搞得好像他和皇帝什么内幕交易一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贪恋权势,蛊惑皇帝,才让皇帝如此。
眼下这个关头,他是真的想要低调,不想出风头。
筹备良久的一条鞭法要推行全国了,他不想太惹人注目。
但朱翊钧显然不在乎张居正怎么想,他虽然言语上很尊重摄宗,但也只是言语。
这种涉及到变革的事情,不管是谁提出的,他都要张居正顶上。
这不是他对张居正心怀恶意,而是自三年前的夺情之事之后,张居正尽逐公开反对的官员以及自己的政敌。
别看目前各道言官蠢蠢欲动,张居正一出手,这些人的声音根本不算什么。
因此放眼朝堂,唯有张居正能为他稳住阵脚,分担这风口浪尖的压力。
念及于此,朱翊钧收起感慨之色,面容一肃,朗声道:“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如今国朝对外要推行新政,革除积弊;对内,却有尔等动辄以‘祖制’为名,或阳奉阴违,或私下鼓噪!若不予内阁统领百司之名分,内阁中枢何以号令群僚,力排干扰,确保政令畅通?!”
“至于‘相位’,不过一称谓尔!平日里,尔等口称‘相国’、‘元辅’者还少吗?那时怎不见尔等提及祖制?”他扫过下方,慢悠悠道:“朕如今不过顺尔等平日所称,欲正其名,为何反倒要群起反对?莫非……”
朱翊钧声音陡然拔高,将自己腹中酝酿已久的诛心之问抛出。
“莫非在尔等心中,凡朕所欲行之事,便是尔等必反之事?!”、
“每与操反,事乃成尔?”
“尔等究竟是何居心?”
朱翊钧说到此处,原本打量下方言官们的眼睛忽然眯起来,声音骤然低沉下来,带着彻骨的寒意。
“亦或是说,尔等认定朕乃无能昏聩之君?这才如此作为?那朕便退位让贤,潞王正好在京,今日便叫他过来加冕。”
“臣等惶恐!臣等不敢!”
此言一出,六科、通政司官员无不魂飞魄散,叩首如捣蒜,连声请罪。
原本胆气滋生的王篆此刻更是深深埋首,一句不敢言。
无他。
皇帝此言,已非诛心,而是直接掀了桌子,让大家都别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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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明朝将领的家丁不是私兵,家丁属于明廷军队的正式编制,登记在册,发放军饷。家丁一词在明朝有时候会出现一词多用的现象,如描述李成梁兵强马壮的一些史料会提到他有八千家丁,俱为骑兵之类的话语,此时的家丁非指士兵身份,而是指士兵战力。明朝的野战部队的士兵大体选自选锋、标营、家丁等,这些士兵拿双响,是野战常备部队,是大明的机动精锐军队。故而有时候家丁会代指这些领双饷的士兵。
大家可以将家丁粗暴的看作西方的骑士,或者警卫员,近卫军,亲兵。
注2:明朝的家丁随将领调任需要给朝廷申请,朝廷同意才能一起走,如邓子龙征缅甸,便请求朝廷允许他调家丁去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