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看着殿中伏倒一片的臣工,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稍纵即逝。
李太后与潞王,这两面挡箭牌,果然好用。
这招他能对百官用无数次。
原主万历太傻了,用国本威胁百官能有什么威慑力?
拿自己威胁才有威慑力。
尤其是前一天还传出了李太后废立的事情,这个时候搬出潞王对百官的杀伤力可太大了。
就算原本不以为意,认为是讹传,那现在经过自己这么一说,他们也不敢怠慢。
至于李太后否认之类的事情,朱翊钧更是无所谓,这是冯保说的。
李太后到底说没说,别人信不信那是另一回事。
六子吃了几碗粉,他能不清楚吗?
历史上,百官见不得长幼无序,于是方有国本之争。
但话说回来,百官难道就能见得兄终弟及吗?
而且还是兄没死,弟就及了。
那更见不得。
不然世宗时何苦闹出大议礼的事情来?
就在殿中气氛凝滞到极点之时,终于,朱翊钧一直在等的挺拔身影动了。
只见张居正疾步出列,重重跪于冰冷的金砖之上,行一拜三叩头之大礼。
未等朱翊钧从他这异乎寻常的急切中回过神来,只听张居正已昂然奏对道:“臣内阁首辅张居正,谨奏:”
“陛下天纵圣明,欲复设首相以正纲纪,此乃匡正社稷之举!臣虽愚钝,敢不奉诏?!
“嗯?!竟如此干脆?!”
朱翊钧不禁眉眼一跳,心道你是真不客气啊。
不止是朱翊钧这么想,百官更是瞠目咂舌,其中有不少脾气直的文官已经怒目而视。
都不推辞一下吗?
当真是....出人意料啊。
但张居正并没有停下自己的奏对,他可不是专门为了急着领相位才出来的。
真要这样,那他成什么人了?
百官如何看他?对他的误解该有多大?
于是张居正缓缓直起身来。
他脸上并无半分领受相位的欣喜或激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肃穆。
他抬起头,目光沉静地望向御座,朗声继续道:“夫皇帝之位,乃上天所托之位;皇上之天下,乃祖宗所授之天下。天以大位托付陛下,岂是为独厚一人之崇高富贵?实乃付以亿万生民之性命,使陛下代天司牧!”
他声音铿锵,字字清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之中,“故曰‘天子’,其意正在于‘代天子养万民’也!”
“祖宗以大统传于陛下,亦非为私其亲之崇高富贵,实乃授陛下以亿万生民之安危,使陛下用心安养。故曰‘嗣君’。”他稍稍一顿,给所有人反应的时间,让大家都听清楚自己所说的话。
“《尚书》有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此乃警示人君,民之视听,即天之视听也!天佑下民而作之君,君固为民之主;然《孟子》亦言:‘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则民心向背,亦为君位之基也!”张居正说到此处,语气愈发严肃,眼神中透出凛然正气,仿佛化身为古之诤臣。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竟锐利地直视御座之上的天子。
“陛下,帝王一言一行,皆是信史,传之后世,不可不慎!”
“如今,言官因职司所在而进言,纵有言辞失当、思虑不周之处,陛下心中不快,予以申斥,此乃常情。然则,”他一字一顿,加重了语气,“以‘禅位’相戏,轻佻言之于朝堂,此绝非圣明人主所为!”
“陛下如此行事,上将何以告慰上天所托?列祖列宗之厚望?下将何以面对天下亿万臣民之心?!”
“请陛下三思,收回戏言,以固国本,以安民心!”
说完,张居正深深一拜。
殿中落针可闻。
朱翊钧一时间竟愣住了。
‘鞭辟入里!’——他心中只剩下这四个字。
寥寥数语,便将君权天授巧妙的引申为主权在民。
这便是这位名相真正的厉害之处么?
不仅拿天压他,还拿祖宗压他,甚至还拿老百姓压他。
这三个里面你总得顾忌一个吧?
厉害,太厉害了。
直到御座旁侍立的孙德秀以极轻地咳嗽一声,朱翊钧这才如梦初醒。
他定了定神,看着仍躬身拜伏的张居正,心中百感交集。
朱翊钧缓缓站起身,亲自走下御阶,来到张居正面前,伸出双手将他扶起。
“先生快快请起,”
朱翊钧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诚恳,“先生金玉良言,朕,知错了。”
话虽如此之说,但朱翊钧心中的骇然却久久没有退去。
“这便是历史名相的说话水准吗?这么看的话昨天奏对张居正还是颇为克制的。”
“若他真想要反驳我,怕是能当场说得我哑口无言。”
朱翊钧回想到了自己之前和张居正的那些交易,以及提出的要求,一时间竟然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看来张居正对自己这位皇帝是真的好。
不然真要使出力气反对,他的那些想法早都被喷得无话可说。
一时间,他居然对张居正有了一种莫名的感激之情。
张居正能做到这一步是相当的不容易了。
对此,他再清楚不过,毕竟张居正的行事风格就是锋芒毕露。
因而在官场上得罪了不少人。
据说高拱死前恨不得带着张居正一块走。
也是因为如此,张居正一死,反攻倒算便来了。
不仅是万历皇帝在背后推波助澜,更是因为张居正活着的时候就得罪了一大片人。
要知道,张居正的贤明是后世才认可的,但在古代,张居正就和王安石一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其名声是很不堪的。
属于褒贬不一,甚至贬义更多的一类人。
身败名裂才是其死后的最真实的写照。
盖因两人生前的所作所为就已经引起了公愤了。
这让朱翊钧的心里面都有些负罪感。
毕竟他可是打算把张居正当作改革工具人和挡箭牌来用的。
可偏偏张居正居然开始诚心对他。
“不过......我亦非寡恩之君。今日许他‘相位’之名,予他统领百司、推行新政之权,使其得以施展抱负,名垂青史,这亦算是君臣际遇,天高地厚之恩了吧?’”
想到这里,朱翊钧心中一点点因利用而起的微末不安,立刻烟消云散。
他又恢复了以往的从容。
朱翊钧握着张居正的手臂,脸上真挚的神色显露于形,诚恳道:“先生,我国朝之新政,大明之振兴,今日起,便全权托付于先生了!”
张居正好似也为天子所动,再次深深一躬,语音沉稳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承蒙陛下如此信重,臣,敢不鞠躬尽瘁?臣必以这残病之躯,辅佐陛下推行新政,力开万世太平,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丹墀之上,一老一少相谈甚欢,只留下跪着的科道和通政司官员们一脸惨淡。
文武百官则默默看着这一幕,心情格外复杂。
张四维眼中更是火热,手紧攥着,嫉妒在心中生根。
这一幕是多少大明文人梦寐以求的。
然而主角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