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书院坐落在青鸾山半腰，被层层枫林环绕，远看如一团燃烧的火焰。雪娘勒马驻足，望着山道上蜿蜒的石阶，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我们来过这里。“她脱口而出。
萧煜正在检查行装，闻言手指微微一顿：“你记得？“
“不是记得...“雪娘皱眉，“是感觉。这些石阶，我好像走过很多次。“
萧煜没有接话。三天前从青州城逃出后，他们刻意绕路甩开追兵，途中雪娘的记忆闪回越来越频繁。昨夜宿营时，她甚至在睡梦中完整复述了一段军令文书——那是三年前楚家军出征前发布的檄文。
山风掠过，掀起雪娘的额发，露出那道已经结痂的箭伤。萧煜下意识伸手想碰，却在半途收回。自从那夜在林中他承认皇子身份后，两人之间便横亘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走吧，院长应该在等我们。“萧煜牵马先行。
石阶上落满红叶，踩上去沙沙作响。行至半途，雪娘突然在一处转角停下。这里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个山谷。
“我在这里站过岗。“她轻触一块风化严重的石碑，“那时石碑上的字还很清楚...是'忠义千秋'...“
萧煜眼神一暗。楚家军每次来书院，都会派亲卫在此警戒。那块碑正是老院长为楚家先祖所立。
书院大门漆成深红色，铜钉已经氧化发黑。萧煜刚叩响门环，里面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开门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青布长衫洗得发白，眼睛却亮得惊人。
“老朽恭候多时了。“老者目光直接越过萧煜落在雪娘脸上，声音微微发颤，“清鸢丫头...“
雪娘浑身一震。这个称呼像箭一样刺入脑海，激起一阵剧痛。模糊的画面闪过——同样的红门，同样的老者，只是那时她还穿着铠甲...
“苏院长。“萧煜上前半步，巧妙地挡在雪娘前面，“外面风大，进去说话吧。“
书房里堆满了竹简和书籍，墨香混合着草药气息。苏院长亲自沏茶，手却抖得厉害，茶水溅在案几上。
“三天前收到飞鸽传书。“老人盯着雪娘，“老朽还以为...“
“我还活着。“雪娘突然说，语气冷硬如铁，“虽然不知道是怎么活下来的。“
房间里一片寂静。萧煜轻咳一声：“院长，我们为那件事而来。“
苏院长长叹一声，颤巍巍走向书架，取下一卷《春秋》。书脊处有机关，轻轻一按，暗格弹出。里面是一封火漆封存的信函。
“楚老弟最后一次来书院时留下的。“老人将信递给萧煜，“说若他遭遇不测...“
雪娘猛地站起，茶杯翻倒，茶水在案几上漫开如黑色的血。“我父亲...死了？“
萧煜与苏院长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细节被雪娘捕捉到，她一把抢过信函，却在触碰到火漆印章时如遭雷击——印章上是楚家的狼头徽记，与她梦中见过的染血战报一模一样。
“你们都知道。“她的声音发抖，“只有我...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
“清鸢！“苏院长想劝阻，雪娘却已经撕开火漆。
信纸上的字迹力透纸背，是楚老将军的亲笔。雪娘只看了开头几行就眼前发黑——“柳贼通燕，欲以五城换相位。吾得密函为证，藏于...“
后面的字突然变得模糊不清。雪娘用力眨眼，却看到血珠滴落在信纸上——是自己的鼻血。她踉跄了一下，被萧煜扶住。
“慢慢来。“他轻声道，“记忆恢复不能急。“
雪娘甩开他的手：“我受够了你们的谜语！“她转向苏院长，“告诉我，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老人眼中泛起泪光：“楚家军中的不是北燕埋伏，而是...“他看了眼萧煜，得到默许后继续，“而是穿着北燕军装的柳家死士。你父亲临终前派亲卫送你突围...“
雪娘的记忆闸门突然崩裂。无数画面如洪水般涌来——燃烧的营帐，倒下的军旗，老将军满身箭矢仍屹立不倒的身影...还有那支从背后射来的冷箭...
“啊！“她抱住头跪倒在地，痛苦地蜷缩起来。萧煜立刻上前点她几个穴位，却被她一把推开。
“那个亲卫...“雪娘抬头，脸上泪血交织，“是你派的？“
萧煜沉默片刻，点头：“我的暗卫拼死把你送出重围，自己却...“
“为什么？“雪娘厉声质问，“皇子为何要救一个边关将领？“
书房里落针可闻。苏院长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萧煜解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一道狰狞的疤痕：“认得这个箭伤吗？“
雪娘瞳孔骤缩。这个伤口的形状她太熟悉了——三年前宫宴上，有刺客行刺七皇子，是她用楚家枪挑飞了毒箭，但箭簇还是擦伤了皇子...
“是你...“她声音发颤，“那个刺客...“
“是柳元宗派的。“萧煜系好衣领，“我母妃...宸妃，当年也死于类似的'意外'。“
雪娘如遭雷击。宸妃——那个传说中因谋反罪名被赐死的将门之女。朝野皆知，宸妃死后，她娘家满门流放，兵权尽归柳党。
“所以救我...是为了对付柳元宗？“
萧煜的眼神变得复杂：“一开始是。“他向前一步，“但现在...“
院外突然传来嘈杂声。苏院长慌张地推门而入：“影阁的人到了山下！“
萧煜瞬间进入战斗状态：“有后路吗？“
“藏书阁暗门通往后山。“老人急忙道，“但需要时间启动机关！“
雪娘已经拔出凝霜剑：“我断后。“
“不行！“萧煜一把抓住她手腕，“影阁这次派的是顶尖杀手，专为取你性命而来！“
雪娘冷笑：“七殿下是担心证人身死，还是...“她突然住口，因为萧煜的表情变了——那双总是平静如湖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我去引开他们。“萧煜突然解下腰间玉佩塞给雪娘，“苏院长会带你去取证据。如果...如果我回不来，拿着这个去京城找禁军统领赵肃。“
玉佩入手温润，上雕盘龙，背面一个“宸“字。雪娘突然记起宫宴上听过的传闻——宸妃生前最爱的玉佩，后来赐给了七皇子...
没等她回应，萧煜已经闪身出门。雪娘想追，却被苏院长拦住：“丫头，这边走！“
藏书阁灰尘满布，苏院长搬动机关，书架缓缓移开，露出黑洞洞的密道。雪娘却站着不动，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已经有打斗声传来。
“清鸢！“老人急得跺脚。
雪娘将玉佩塞入怀中，突然转身：“您先去准备，我随后就到。“
她纵身跃出窗户，轻巧地落在屋脊上。书院前庭，十几个黑衣人正与萧煜缠斗。他手持一柄软剑，招式凌厉，完全不是平日温吞的郎中模样。但雪娘一眼看出他左腿已经受伤，动作越来越滞涩。
最危险的是站在远处树上的弓箭手——那人张弓搭箭，正瞄准萧煜后心。雪娘不假思索地掷出凝霜剑，长剑如闪电般贯穿弓箭手胸膛。与此同时，她从屋顶飞跃而下，凌空接住落下的长剑，顺势劈开最近一名杀手的喉咙。
“你来干什么！“萧煜厉喝，同时刺穿一名敌人的咽喉。
雪娘与他背靠背站立：“报仇。“她简短地回答，剑锋划过一道寒光，“先从这些小喽啰开始。“
两人配合默契，很快杀出一条血路。退到后院时，萧煜突然一个踉跄——左腿的伤口渗出大量鲜血。
“走！“雪娘架起他冲向藏书阁。
密道石门在身后关闭的刹那，一支黑羽箭“哆“地钉在石门上，箭尾嗡嗡震颤。黑暗的甬道里只有两人的喘息声。
“为什么回来？“萧煜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雪娘没有回答。她撕下衣摆为他包扎伤口，手指触到他腕上金线时，突然想起宫宴上七皇子腕间也有同样纹路——那是皇室特有的“龙纹禁制“，据说只有中过皇室秘毒的人才会显现。
“你母妃...宸妃...“她迟疑地开口。
“被柳元宗陷害，赐了鸩酒。“萧煜平静地说，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亲眼看着她喝下。“
雪娘的手顿住了。她忽然明白萧煜为何会懂那么多剧毒解法——他研究解毒，最初或许是为了救自己的母亲。
甬道尽头透出微光。苏院长举着油灯等候多时：“这边走！“
密道出口是一处隐蔽的山洞，洞外备好了马匹和干粮。苏院长交给雪娘一个小铁盒：“里面是你父亲收集的证据，足以定柳元宗死罪。“
雪娘接过铁盒，却没有上马的意思：“萧煜需要疗伤。“
“没时间了。“老人焦急地望向山路，“影阁很快会找到这里！“
萧煜强撑着站起来：“按计划，我们去临江城找赵肃旧部。“
“不。“雪娘突然说，“我去引开追兵，你带着证据走。“
“不行！“
“这是军令！“雪娘厉喝，随即意识到失言，放缓语气，“你腿伤行动不便，不如我灵活。再说...“她拍了拍剑柄，“我的仇，我要亲手报。“
萧煜看着她，突然从怀中取出一枚金印：“拿着这个。若遇官兵阻拦，出示印信。“
金印在晨光中闪闪发亮，上面刻着“御赐七皇子宸“六个字。雪娘没有接：“太贵重了。“
“本就是你的。“萧煜轻声道，“三年前宫宴，我本想将它赠你...“
记忆的迷雾突然散开一角。雪娘想起那个被刺客打断的宫宴尾声，七皇子确实曾向她走来，手里似乎拿着什么...
马蹄声由远及近，打断她的思绪。萧煜脸色一变：“上马！分头走！“
雪娘翻身上马，最后看了萧煜一眼。晨光中，他站得笔直，仿佛腿伤不存在一般，只有紧握缰绳的指节暴露了疼痛。
“萧煜。“她突然唤他，“若我回不来...“
“我会屠尽柳氏满门。“他平静地说，眼中却燃着骇人的火焰，“一个不留。“
这个残忍的承诺让雪娘心头一颤。她调转马头冲向山路，没有回头，因此没看见萧煜久久凝望的背影，也没看见苏院长摇头叹息的模样。
山路蜿蜒，雪娘纵马疾驰。怀中的铁盒和玉佩贴着心口发烫。她想起父亲信中的最后一句话，方才在书房因鼻血晕染没能看清的部分，此刻突然在记忆中清晰起来：
“吾得密函为证，藏于凝霜剑鞘夹层。清鸢吾儿，若父不幸，汝当...“
风声呼啸，盖过了她喉间的哽咽。凝霜剑就在她腰间，而那个给她剑的人，此刻正朝相反方向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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