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瘦竹给张盐的通知是,今天晚上六点半,到丁山宾馆“梅花”包厢报道,与汪曾其和其他的几个作家、编辑吃饭。
本来他没资格去的,但是汪曾其在看完《十八岁出门远行》之后,点名要求见见他。
汪曾其今年60岁,只要稍微读过一点书的东国人,都知道这个可爱的小老头。
他被誉为是东国最后一个士大夫。
他写的文字平凡但极有滋味,宛如一杯冒着热气的香茗,熨帖而舒心。
汪曾其是一个富家子弟,在抗战时期从江苏跑到昆明,就读与西南联大,他在西南联大的逸闻就不说了,有很多,大家应该也都知道。
只说一条,某次闻一多对一个学生说:“你这篇作品写得真不错,甚至比汪曾其的还好。”
但那篇文章就是汪曾其代笔的,可见其文才。
之后经历了抗战、解放......他还当过一段时间御用文人,据他自己说,这活没点捷才干不了。
《沙家浜》就是汪曾其写的,还留下一个著名的成语:人走茶凉。
汪曾其还有个特别之处,不管是在什么样的境地,他都能坦然接受,并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如《葡萄月令》那样,点点新鲜。
但其实,汪曾其年轻时期的文章,不像是他经历了岁月风霜之后的那种波澜不惊,反而是充满了锐气,譬如《复仇》。
妖异的用词,诡谲的意象层出不穷。
因此,当汪曾其看到张盐的《十八岁出门远行》时,就想到了自己在战火中由上海经香港、越南到昆明读书的经历.....
这个张盐诗写的也不错,那首《镜中》有唐诗的影子。
张盐调整了几次呼吸,才敲响了包厢的门。
如果说让他选择一个最喜欢的东国作家的话,那有且只有一个,就是汪曾其。
无数个烦躁的夜晚,他都是读着汪老先生的文字度过的,仿佛有一种魔力,可以让人安静下来。
他后世还去高邮汪老的墓地凭吊过。
“进!”
海笑、艾煊、汪曾其、高小声正在打牌,这是张盐认识的,还有几个脸生的也凑了一桌。
看到张盐进来,主编海笑将手里的牌一甩:“炸!”
然后他拉过张盐,拍了拍张盐肩膀小声说:“白天的事情我听说了,你做的很好!”
海笑的声音中气十足:“......来,我给大家介绍介绍,这位帅小伙是张盐,《十八岁出门远行》的作者,也是《镜中》的作者,今年才21岁,年少有为啊!”
汪曾其生得高大,年轻时也有副好皮囊,他看到张盐长得一表人才,颇有种《繁花》里爷叔看阿宝的感觉。
满眼都是年轻时候的自己。
他对这个年轻人印象不错。
张盐向周围人打了个招呼,然后径直走到汪曾其面前,非常激动地说:“汪老,我非常喜欢您写的小说,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当得知有机会见到汪曾其时,张盐马不停蹄地跑到书店买了本《京城文学》,《受戒》就发表在第十期。
无论怎么排名,在张盐的心中,《受戒》都能进东国短篇小说前十名。
“哈哈哈可以,还有人找我签名!看来我也是出名了!”汪曾祺只觉得这种行为蛮有意思,接过笔,就打算写。
“能签To签吗?”张盐补充道。
“啥兔子?”汪曾其不解。
张盐意识到自己有些口不择言“......嗯,就是您除了签名之外,再给我写一句寄语!”
汪曾其什么都愿意尝试,于是欣然应允,提笔写下:
“赠张盐,好好写作,未来是你的。
汪曾其,1980年11月2日。”
“那我们就开吃吧,哈哈,张盐,一屋子人都等你,你有面子啊!”海笑招呼着大家都坐下。
今天的菜相当丰盛,四冷八热,八宝黄焖鸭,凤尾虾,金市三臭,炖生敲,盐水鸭,水八鲜,松鼠鱼,美人肝......还备了四瓶茅台酒。
海笑指着一碗汤说:“来都尝尝这个鸡鸭血汤,当年西哈努克亲王也喝过,我们这碗虽然比不上,但是也极有滋味,难得啊!”
汪曾其对吃很感兴趣:“说说看,这道菜还有典故的吗?”
艾煊很有滋味地咂了一口茅台:“我来给大家说说吧”
“73年,西哈努克亲王到访了桑海。当他游览城隍庙时,有关部门为他备下了14样小吃,其中就包含了一道鸡鸭血汤。因为这是个挺重要的政-治-接待,所以对那碗鸡鸭血汤里的鸡蛋要求特别高,得大小一样、颜色一样、形状也得一样,就是所谓的“三同”标准。为了满足这个要求,城隍庙的厨师们杀了整整108只草鸡,这才挑出了符合标准的鸡蛋。”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西哈努克亲王居然把来豫园的时间给改了,说第二天再过来。于是第二天,厨师们又准备了108只鸡准备宰杀。可谁能料到,亲王第二天突然兴起,和莫尼克公主打起网球来,准备精心准备的鸡鸭血汤,就只能白白倒掉了。”
“第三天,西哈努克亲王终于来到了豫园逛逛。他一尝那里的美食,对十四道特色点心是赞不绝口,特别是那个鸡鸭血汤,他喝完一碗觉得还不够,接着又喝了第二碗。”
“简单来说,为了给西哈努克亲王做一碗地道的鸡鸭血汤,那得用上324只鸡来熬这一锅汤......”
“73年的324只鸡......”陆文夫默默地放下了筷子,他参加过苏北解放区参加革命。56年发表短篇小说《小巷深处》一举成名,但后来因为因参加筹办《探索者》同人刊物,犯了忌讳,被长期下放农村、工厂劳动改造,直至1978年才返苏州从事专业创作,现在,他正在酝酿写点什么。
陆文夫是非常典型的江南清瘦文人形象,头发向后梳的一丝不苟,带着眼睛,瘦长脸颊略凹陷。
高小声接过话茬:“换成粮食,够一个村吃半年......”
他创作的题材以农民为主,因此很了解农民的生活,不像后世的一些作家,在空调房里幻想着农民日头下劳作的生活。
陈瘦竹说:“不止,大半年都够......”
海笑笑了,他到底是经过风风雨雨的,看场面讨论的方向似乎歪了,于是纠正:“......还忆苦思甜起来了,告诉你们,今天这顿饭,用的全是我个人的工资和津贴,放心吃!现在不用想那么多啦,觉得好吃就多吃,不好吃就不吃,想的多,就徒增烦恼......来,吃菜,吃菜,老汪,来尝尝这个八宝鸭,看看和你在京城吃的有什么不一样......”
张盐夹起一块炖生敲,也就是黄鳝,因制作时需用木棒反复敲打鳝肉使其松散,故名“生敲”,这菜在八十年代吃,更显得尤为珍贵。
要是能带点回去给家里人尝尝就好了。
金市这边吃饭的规矩是,先所有人一起喝两个,然后在各自敬酒,不过桌上坐的都是些所谓文人,大家也就无所谓了,一开始一起碰了一下,就互相找相熟的人喝酒。
即便张盐现在小有名气,但是相较于这桌上的人,他还是人微言轻。
于是就埋头吃菜了,也乐的清闲。
他旁边坐的就是陆文夫,也许是刚刚被西哈努克亲王的鸡鸭血汤刺激到了,他也不怎么说话,隔三两下默默自己夹菜吃。
“陆老师,我敬您一杯,您的作品我看过,写的非常好!”张盐端起一杯酒。
他前世非常喜欢陆文夫这个作家,因为《美食家》这本书,他还专门跑到苏州,去“朱鸿兴”吃头汤面。
现在逮到正主,起码要碰一杯,意思意思。
“唔,小张,你的《镜中》写的棒啊!我看诗的时候就想,写诗的一定是我们江南这边的人,果然啊......”
陆文夫和张盐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陆老师,您是不是有点不高兴啊?”张盐发觉陆文夫已经沉默良久,于是开口问道。
“......也没有,就是听艾编辑说的话,心里有些不利索,你看啊,人生在世,总离不开吃喝二字,就指着一张嘴过活呢,有人一生下来就是锦衣玉食,有人呢,日日吃糠咽菜。”
“米肉菜面,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古人说治大国若烹小鲜,我看难呐,一顿饭,要想做的好,不容易,备菜,洗菜,刀工,火候,调味......每一步都卡着不少人,都全做好,倒也不俗了。更何况那么大的国家呢?”
“就好比我们桌上这顿饭,又有多少人吃不到呢......”
陆文夫前两年才被平反,之前,吃了很多苦,他一直没有一个宣泄的地方,也许是因为喝了酒,他索性畅所欲言。
张盐给陆文夫倒了杯茶:“那为什么不把它写出来呢?”
“写出来?写什么?”陆文夫散给张盐和周围的人烟,他散的是一包红梅。
“就是您刚刚讲的这些,您看啊,我们中国人对于吃最讲究,长翅膀的除了飞机都吃,四条腿的除了凳子都吃,如果有一个故事,专门讲吃,那也应该会很精彩,毕竟,几千年下来无外乎一个口字......”张盐夹起一块牛肉,他现在写书,也是为了能够多赚点钱,过上这种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生活。
而且他也挺期待,陆文夫笔下的朱自治早点面世。
陆文夫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关于《美食家》这部作品,有很深的他个人的烙印,他出身在一个富裕家庭,朱自治也是,他遭到过下放,过了几年苦日子,朱自治也是,他爱吃喜欢吃,朱自治也是......可以说,朱自治就是某方面陆文夫的缩影,他写朱自治,可以理解成给他自己做传。
张盐的话就像是火星子,点燃了陆文夫脑子里的柴火堆。
是啊,我为什么不能把它写出来呢,我有这么多的想法诉求,我想表达,我要写,我就要写一个关于吃的故事......陆文夫恨不得现在酒宴就结束,立刻回到苏州的书房,开始动笔。
陆文夫很是郑重地端起一杯酒:“张盐,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好故事!”
“你两个在聊什么呢,来,小张,过来敬汪老一杯,我们刚刚还聊你呢。”艾煊示意张盐端酒过去。
张盐人还没到,就听见艾煊在讲让他改稿他不改的事情。
“......我问他真不改,他说他真不改,当时我就觉得他有坚持,这一点不容易啊,说曹操曹操到,来,张盐,不用拘着,酒场无大小,一起喝一个!”
张盐没想到艾煊一喝多,和原来那个沉稳干练的老编辑形象一点都不沾边。
“汪老,我敬您一杯!”
汪曾其正在和海笑聊小说的语言:“我认为小说本来就是语言的艺术,就像绘画,是线条和色彩的艺术。有人说这篇小说不错,就是语言差点,我认为这话是不能成立的。就好像说这幅画画得不错,就是色彩和线条差一点;这个曲子还可以,就是旋律和节奏差一点这种话不能成立一样。我认为,语言不好,这个小说肯定不好......”
看到张盐过来,他笑着说:“大作家来了!”
“汪老就别取笑我了,您那篇《受戒》才称得上是语言的艺术......”张盐将杯中茅台一饮而尽。
两世为人,这还是他第一次喝茅台,据说八十年代坐飞机,也提供茅台,他还没有坐过,不知道是真是假。
“张盐,你接下来有什么写作的想法吗?”汪曾其问。
“......有个思路,关于凶犯的,我想写一个亡命徒的故事......”
“到底是年轻人啊,就喜欢这些血火刀枪,我们是老咯......”海笑给张盐夹了一块生敲:“一定投我们《钟山》啊!”
酒宴持续到了十点多,四瓶茅台干干净净,桌上的菜也都基本上光盘了,艾煊很有意思,拿出了一个海鸥照相机,说要一起合个影。
在这张被后世誉为文学群星闪耀时的照片中,汪曾其高小声陆文夫坐在最中间,张盐站在最左边,亮着一口白牙,傻呵呵地笑着,看不出来一点大作家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