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日藏林语堂《红楼梦》英译稿发现始末及本书概要[1]

一 寻找契机

2013 年初,笔者在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刘雨珍教授门下攻读博士学位,在作博士学位论文《〈红楼梦〉日译本研究》时,同门师姐推荐了一本日本推理作家芦边拓以《红楼梦》为蓝本改编创作的推理小说《红楼梦的杀人》[2],在后记里,看到芦边拓罗列的参考日译本名单中,有一部佐藤亮一译自林语堂(1895—1976)英译The Red Chamber Dream的译本。[3]笔者非常吃惊,因为对于林语堂翻译《红楼梦》一事,当时的学界基本持否定或怀疑态度。原因是林语堂的长女林如斯(1923—1971)为Moment In Peking的中译本《京华烟云》(又称《瞬息京华》)撰写的《关于〈京华烟云〉》一文中有这样的记载:“一九三八年的春天,父亲突然想起翻译《红楼梦》,后来再三思虑而感此非其时也,且《红楼梦》与现代中国相离太远,所以决定写一部小说。”[4]

笔者经调查后得知我国台湾学者刘广定曾撰文介绍在日本看到了翻译家佐藤亮一根据林语堂《红楼梦》英译稿转译的日译本,此文后来收入其专著《大师的零玉》。2008年,上海的文汇出版社引进该书版权,以《大师遗珍》之名在内地出版,但当时并未引起学界广泛关注。然后,笔者在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和国立情报学研究所的两大网站上以「紅楼夢 林語堂」为关键词搜索,发现的确有六兴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林语堂编、佐藤亮一译的《红楼梦》四册本和第三书馆1992年出版的林语堂编、佐藤亮一译的『ザ·红楼梦』单册本。随后通过日本古本屋网站购买了这两套日译本。两套译本内容一样,第三书馆出版的属于再版。

在日译本的译者后记里,佐藤亮一详细介绍了林语堂委托他在日本转译出版《红楼梦》英译稿的来龙去脉。

私が本書を訳出したいきさつは――。私が『北京好日』[5](一九三九年)、『杜十娘』(一九五〇年)、『朱門』(一九五四年)その他の林先生の著作を翻訳出版した関係から、かなり以前から親交を重ね、先生が来日されるたびにお会いしていた……

一九七〇年夏、私たち日本ペン·クラブの関係者が台北で開催された第三回アジア作家会議に出席して、当時中国ペンクラブ会長だった林先生夫妻と親しく歓談したが、そのときも古き中国に強いノスタルジアを抱く林先生は、いまやオリエントの良さは日本の京都に残っているだけだと、京都をこよなく愛しておられた。それから三年後の一九七三年十一月、香港の林博士から、十余年の歳月をかけて翻訳された英文のThe Red Chamber Dreamが届いた。つづいて数ヵ月後に訂正箇所を示した包みがまた届き、林先生はこれを二年ぐらいで翻訳して日本で出版してくれるようにとのことだった。

私は責任の重大さを痛感したが、前からのいきさつもあり、先生の名訳をなんとか無難に日本文に移す作業を開始したが、訳文を進めるうちに疑問の個所や中国語の表現などの個所を、数十回に及ぶ文通で教えていただいた。私も教職や他の仕事も抱えて思うにまかせず時日が経過し、ついに林先生が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六日八十一歳で香港の私邸で永眠されたため、私はこの日本文訳書を先生の霊前に捧げる書とせざるを得なくなった……[6]

我翻译本书的契机——由于我翻译了林语堂先生的《京华烟云》(1939年)、《杜十娘》(1950年)《朱门》(1954年)及其他著作的关系,多年以前就与先生过从甚密。每逢先生来日,都会碰面……

1970年的夏天,我们日本笔会的成员出席了在台北召开的第三届亚洲作家大会,与时任中国台湾笔会会长的林先生及其夫人交谈甚欢。林先生对古老中国怀抱浓浓乡愁,他说唯有日本京都尚存东方文化的美妙,因而对京都情有独钟。三年后的1973年11月,我收到了林博士从香港寄来的包裹,是他耗时十余年英译的 The Red Chamber Dream。几个月后,又一个指出译文更正之处的包裹寄过来了,林先生希望我用两年左右的时间翻译出来在日本出版。

我深感肩负重任。因为之前翻译过先生的作品,所以还算顺利地开始了将先生的名译翻译为日语的工作。在翻译过程中,对抱有疑问之处和中文表达等,与先生通信数十次请教。因为身兼教职,外加其他工作,我无法全身心投入翻译,眼见时光飞逝,先生于 1976 年 3月26日在香港宅邸与世长辞(笔者按:林语堂在香港玛丽医院辞世),享年81岁,我的日文译本也就只能供奉灵前了……[7]

佐藤亮一(1907—1994)是日本著名翻译家,出生于青森县三户郡名久井村,毕业于庆应义塾大学法学部政治科。毕业后先后就职于时事新报、东京日日新闻社(现每日新闻社),是日本翻译家协会、日本作家协会、日本文艺家协会成员。从每日新闻社退休后,任庆应义塾大学讲师、慈惠医科大学讲师、共立女子大学教授。曾代表日本出席第一届文学翻译家国际会议、国际翻译家会议、第三届亚洲作家会议等。1984年荣获国际翻译家联盟颁发的国际翻译奖。1988—1994年担任日本翻译家协会会长。翻译了林语堂著、译的《京华烟云》《朱门》《杜十娘》《匿名》《红楼梦》《中国传奇小说》,查尔斯·奥古斯都·林德伯格的《圣·路易斯号精神》,丘吉尔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赛珍珠的《大地》等大量英文作品,毕生著、译作达170余部。由此可见,佐藤亮一是日本翻译界德高望重之人,又是林语堂诸多作品的日译者,因此他在译者后记中的讲述应该可信,况且又有日文转译本为证。至此,笔者基本相信林语堂的确翻译了《红楼梦》。但佐藤亮一没有提及翻译工作结束后,是如何处理原稿的。当务之急是寻找到林语堂英译《红楼梦》原稿的下落以彻底证明此事。

二 日本寻访

林语堂1976年去世,而佐藤亮一的日文转译本是在7年后的1983年才出版的,所以笔者最初推测林语堂的英译原稿可能还在日本。后来才知道,这一貌似武断的推测恰好是找到译稿的关键。个中缘故,稍后再述。

2014年年初,笔者由南开大学公派至日本早稻田大学文学研究科交换留学,得到了能在日本寻找译稿的便利条件。

出版日译本的六兴出版社创立于 1940 年,曾是日本出版界的中坚力量,出版了大量文艺、学术类书刊,后因在泡沫经济时期投资房地产失败,于1992年倒闭。出版社这条重要线索断了,接下来只能在佐藤亮一身上寻找突破口了,而佐藤亮一于1994年就已去世。笔者经多方调查,在『現代日本執筆者大辞典 77/82』[8]『現代翻訳者事典』[9]两部词典里找到了他在东京的住址。前去探访时,却是人去楼空。虽知希望渺茫,但当时认为这是唯一线索,因此后来又去过该地多次。终于有一次从一位热心邻居福冈女士处打听到佐藤亮一的夫人佐藤雅子女士尚在人世,不过由于年岁已高,已入住养老院,无法与人交流;而且佐藤夫妇无亲生子嗣。笔者通过福冈女士辗转联系到了佐藤雅子的监护人川野攻先生,得知佐藤夫人已将佐藤亮一的藏书及资料等捐赠给了位于日本东北青森县的八户市立图书馆。随后电话联系该图书馆,馆员岩冈女士告诉笔者佐藤夫人为这批藏书资料所做的目录里,的确有一条「林語堂 紅楼夢 タイプ原稿」(林语堂红楼梦 打字原稿)的记录,但佐藤夫人在捐赠时曾叮嘱图书馆,在她健在时,不要对外公开这批藏书,因此图书馆需要笔者提供佐藤夫人监护人的书面许可,方能阅读这批藏书资料。年事已高的夫人可能是担心公开后,会受到外界打扰,才有此叮嘱。

2014年8月底,在导师协助下,经与川野攻先生多次沟通后,笔者终于拿到了书面许可,前往八户市立图书馆,看到了佐藤亮一的藏书,其中就含有林语堂《红楼梦》英译原稿(为行文方便,全书简称“林稿”,外观及部分内页见图0-1—图0-19)。

林稿装在一个底色为棕绿色、带黑色细条纹的油皮纸包裹里,是从香港用航空包裹的形式邮寄到日本的。在油皮纸中央所贴白色包裹单的左右两边均有用蓝色油性笔手写的收信人信息,是分别用繁体汉字和英文书写的佐藤亮一的联系地址及姓名;包裹单左上端还有英文印刷体的寄件人地址,该地址最顶端是用蓝色油性笔手写的“Lin”。油皮纸的右上端贴了四张印有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头像的邮票,其中,面值为20港元的2张、10港元的1张、1港元的1张。

林稿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单面打印,共859页,厚约9厘米。稿纸长27.5厘米、宽22厘米,版心长22厘米、宽15厘米。稿件里有林语堂不同时期用黑色钢笔、黑色圆珠笔、黑色油性笔、蓝色钢笔、蓝色油性笔修改的大量笔记,其中尤以黑色钢笔所做笔记最多且遍布全稿。另外还有一些用铅笔和红色圆珠笔所做的笔记,以日文为主,应该是佐藤亮一在翻译时所做。

佐藤亮一用铅笔在林稿的书名页记载“11.23(金)”[10]“1973”“1-835”,在第29章第一页用铅笔记载“Received 23, November/73”;林语堂在第29章第一页用黑色圆珠笔记载“Package 2, pp. 353-835”。可见原稿是分“开头—第28章”(第1—352页)、“第29章—结尾”(第353—835页)两包,于1973年11月23日寄到佐藤亮一处的。

在林稿的书名页,林语堂将《红楼梦》的书名译为“The Red Chamber Dream”,“The”和“Red Chamber Dream”分上下两行书写,书名下面用括号标注了副书名“A Novel of a Chinese Family”(中国家庭小说)。紧接在书名下是“By Tsao Shuehchin”(曹雪芹著)、“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Lin Yutang”(林语堂译、编)。

林稿含 Introduction(序言)、Author's Preface(作者自云)、Prologue (序幕)、Chapter 1-64、Epilogue(尾声)五部分。分为七卷,是对原著120回的编译。其中,“作者自云”至第38章对应原著前80回,译文章数[11]与对应原著回数之比为0.5,译文正文所用稿纸为482页,平均每回用稿纸6.025页;第39章至“尾声”对应原著后40回,译文章数与对应原著回数之比为0.675,译文正文所用稿纸为346页,平均每回用稿纸8.65页。由此可见林语堂对后40回的重视程度。这与他在《平心论高鹗》中所持的后40回系高鹗“据雪芹原作的遗稿而补订的,而非高鹗所能作”主张[12]和他对后40回文笔的赞赏是紧密相关的。

佐藤亮一的日文转译本将林稿的七卷改为四册,每册大标题与各章小标题均有大的改动,但章节数和各章内容未变。林稿具体的篇章结构与各卷、各章标题如表0-1所示。

表0-1 林稿篇章结构与各卷、各章标题并中文含义

表0-1 林稿篇章结构与各卷、各章标题并中文含义续一

表0-1 林稿篇章结构与各卷、各章标题并中文含义续二

表0-1 林稿篇章结构与各卷、各章标题并中文含义续三

林稿注释采用了文内注和脚注相结合的方式。文内注171条,脚注111条。文内注以称谓、姓名的说明居多,脚注主要是对译文里涉及的中国传统文化因素的解释说明和林语堂本人对某些原著人物或情节的见解等。

林稿总计翻译了约44处原著的诗词曲赋。含卷首诗“满纸荒唐言……”、《西江月》、《护官符》、宝玉陪同贾政游大观园时题的诗句、《葬花吟》、《题帕三绝》第3首、刘姥姥所念打油诗与酒令、《秋窗风雨夕》、芦雪广即景联句、真真国女孩所作五律、黛玉弹琴吟唱的第4章、宝玉悼念晴雯所作的词、妙玉扶乩的乩文、第120回唱词“我所居兮,青埂之峰……”、卷末诗“说到辛酸处……”及其他零散韵文。佐藤亮一在日译本的书后注释里抄录了部分诗歌的林语堂的英译文,但并不全,尤其是缺《葬花吟》《秋窗风雨夕》与芦雪广即景联句等重要韵文的英译文。

林稿序言部分包括对作品、主人公与象征、曹雪芹、翻译四方面的介绍与评述。“作者自云”翻译了原著第一回楔子部分自“作者自云”至“说来虽近荒唐,细玩深有趣味”;没有“却说那女娲炼石补天之时”至五绝“谁解其中味”的译文;在“作者自云”结尾处,佐藤亮一用铅笔标注了「○[13]稿につづく」(接○稿)、“It is told that”[14](据说)、「ヌケ」(脱落),在林稿“序幕”结尾处,他再次用铅笔标注了「Author's Preface 欠」(作者自云缺)。然而,佐藤亮一的日文转译本里却没有缺少这部分内容,也许是林语堂在修订稿里已经补上了,也许是佐藤亮一参考既有日译本做了添补,不得而知。从日文翻译篇幅推断,缺少部分大约相当于两张英文稿纸,如果林语堂真有翻译,或许在修订稿里可以看得到。除此以外,日藏林稿保存完好,未见任何纸张脱落或字迹不清之处。

另外,在林稿序言第三部分后有林语堂用黑色圆珠笔撰写的3页英文手写稿,主要评介了1954年之后近20年里曹雪芹研究的新成果,其中谈到了周汝昌、吴恩裕两位学者的研究,尤其是重点介绍了吴恩裕20世纪70年代初发现的《废艺斋集稿》。这3页手写稿是林语堂后加上去的,手写稿的笔迹连同分布在各章的林语堂的修改笔迹,与台北林语堂故居所藏林语堂其他手写稿的笔迹相同,再次证明了稿件的真实性。

图0-1 日本八户市立图书馆藏林稿外观(1)

图0-2 日本八户市立图书馆藏林稿外观(2)

图0-3 日本八户市立图书馆藏林稿书名页

图0-4 日本八户市立图书馆藏林稿“前言”首页

图0-5 日本八户市立图书馆藏林语堂为林稿序言添加的3页手写稿

图0-6 日本八户市立图书馆藏林稿序言第4部分“翻译问题”首页

图0-7 日本八户市立图书馆藏林稿序言第4部分“翻译问题”次页

图0-8 日本八户市立图书馆藏林稿“作者自云”首页

图0-9 日本八户市立图书馆藏林稿“序幕”首页

图0-10 日本八户市立图书馆藏林稿第1章首页

图0-11 日本八户市立图书馆藏林稿第2章首页

图0-12 日本八户市立图书馆藏林稿《葬花吟》译文(1)

图0-13 日本八户市立图书馆藏林稿《葬花吟》译文(2)

图0-14 日本八户市立图书馆藏林稿第29章首页

图0-15 日本八户市立图书馆藏林稿第185页(修改示例)

图0-16 日本八户市立图书馆藏林稿第64章首页

图0-17 日本八户市立图书馆藏林稿“尾声”首页

图0-18 日本八户市立图书馆藏林稿倒数第2页

图0-19 日本八户市立图书馆藏林稿末页

三 修订稿的存在

佐藤夫人在林稿上面附了一纸留言(图0-20),时间是平成11年(1999)年11月12日。留言全文如下。

これは最初に送られたもので、すぐ訂正したものを送ってくださいました。訂正原稿は台湾台北市にある「林語堂記念館」に他の本と共にお送りしました。

台湾にいらしたら是非林語堂氏の記念館にお立ち寄りください。

这是最初寄来的稿子,不久又寄来了修订稿。修订稿同其他书一起寄到了台北市的林语堂纪念馆。

如果去台湾的话,请一定要去一趟林语堂氏的纪念馆。

图0-20 日本八户市立图书馆藏林稿上的佐藤雅子留言

佐藤亮一在日译本的译者后记里说“几个月后,又一个指出译文更正之处的包裹寄过来了”。看来,这“又一个”“包裹”里装的就是佐藤夫人所说的修订稿。

为确定此事,笔者从八户市立图书馆回来后,重新调查了佐藤亮一和佐藤雅子的相关文献。

佐藤雅子1928年出生于大阪,原名结城雅子。毕业于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附属高等女学校的国语部。毕业后先后在出版社、演剧研究所工作过。1950年与佐藤亮一结婚。1953年,日本テレビ(日本电视台)建台时入职,成为该台第一位女主持人。1957年,辞职回归家庭,全身心支持丈夫事业。

佐藤夫妇(图0-21)共著了『翻訳秘話―翼よ、あれがパリの灯だ』[15](《翻译秘话——翅膀啊,那是巴黎的灯光》)一书。书中,佐藤亮一在「林語堂博士との出会い」(《与林语堂博士的邂逅》)一文中再次回忆了他受林语堂的委托翻译《红楼梦》的经过[16];而佐藤夫人在「地下鉄」(《地下铁》)一文中也提及了此事。

林語堂先生は『紅楼夢』を外国の人にもよく理解してもらえるように、あの長編を原作の雰囲気を残しながら、上手に読みやすくまとめられ、英文で原稿を書かれた。夫は一九七三年に林先生からタイプライター用紙に打たれた原稿を、ぜひ翻訳してほしいと依頼されていた。[17]

林语堂先生为了让外国人也能很好地理解《红楼梦》,在保留这部长篇的风格的同时,巧妙归纳至简明易懂的程度,并用英文撰写了原稿。1973年,林先生委托我丈夫务必把他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原稿翻译出来。

芙蓉书房1996年出版的佐藤亮一翻译的《京华烟云》日译本『北京好日』的下卷,有佐藤夫人撰写的“刊行寄语”。这篇“刊行寄语”也提到了佐藤亮一翻译《红楼梦》的经过。而且其中有一条笔者之前没有注意到的重要线索,那就是提到了林语堂英译《红楼梦》修订稿的下落。

九州大学の合山究先生のお力添えもあって、台北の林語堂記念館に『北京好日』『朱ぬりの門』『杜十娘』『マダムD』『紅楼夢』他、林先生著作の夫の訳本、大切なタイプ用紙の原著、写真、資料などをお収めして先生のご冥福をお祈りしている。[18]

在九州大学合山究教授的帮助下,往台北的林语堂纪念馆寄送了我丈夫翻译的林先生的《京华烟云》《朱门》《杜十娘》《中国传奇小说》《红楼梦》等作品的译本、打字机打印的珍贵的原著、照片、资料等,以祈愿先生冥福。

在八户市立图书馆,笔者看到佐藤夫人把丈夫与她收藏的所有资料,包括书籍、原稿、照片、信件等都做了妥善的分类整理,并放到一个个纸箱里,且每箱资料都会留下说明文字。其中唯独没有与林语堂相关的照片和通信。看到这段记载,笔者终于明白佐藤夫妇不光是把林语堂英译《红楼梦》的修订稿寄回了台北的林语堂纪念图书馆(现名林语堂故居),而且是在九州大学合山究(1942— )教授的协助下,把他们收藏的与林语堂相关的所有资料连同这份修订稿一并寄到了林语堂纪念图书馆。

四 台北寻访

看到佐藤夫人的留言后,笔者致电台北的林语堂故居咨询,得到的答复是没有这批资料。但笔者不想就此放弃,于2014年11月,前往林语堂故居找寻这份资料。很遗憾,最终也没能找到这份修订稿。

不过,这次寻访还是有一定收获的。笔者在查阅故居的一个编号为M06、名为“红楼梦相关研究资料”的档案袋(图0-22)时,发现里面有与佐藤夫人寄赠资料相关的一些线索。

首先,档案袋里有一封九州大学合山究教授写给当时的馆长杨秋明的日文信件(图0-24)。信是用很粗的黑色油性笔写在一张约A3纸大小的白色硬纸上的,写信时间是1988年1月29日。从信中可知,合山究受佐藤夫妇委托,将与林语堂相关的资料寄到台北,而合山究又委托当时台北医学部的陈秀云转交给林语堂纪念图书馆。合山究在信中称:「『紅楼夢』の影印原稿は。まだ出版されてないので、貴重です。記念図書館に保管しておいて下さい。もし米国で出版社が見つかれば、それを使うことになるかもしれませんので。」(《红楼梦》的影印原稿尚未出版,非常珍贵。请保管在纪念图书馆。如果我能在美国找到出版社,可能会用到。)这封信件后还附有一张约 A4纸大小的白纸,纸上文字用蓝色钢笔写成,是对合山究信件的中文翻译(图0-25)。合山究这封信证明了前述佐藤夫人在“刊行寄语”中的记载是真实可信的。

图0-21 日本八户市立图书馆藏佐藤亮一夫妇出席佐藤亮一著译作品满100部纪念会的合影

再者,这个档案袋里还有一张白色便笺(图 0-23),纸上用铅笔记录了「紅楼夢 イントロダクション プロローグ 本文 1~41 章まで1.18.'88 整理 於東京 佐藤」(红楼梦 序言 序幕 本文 1~41 章1988.1.18 整理 于东京 佐藤)。这张便笺应该是佐藤夫妇在把修订稿寄到台北之前,对这份稿件所做的整理记录的原件。从这份记录看,与初稿相比,修订稿并不完整,缺少第42—64章和“尾声”。[19]

除此以外,还有两张比 A4纸略大的纸上复印了一些信息,应该也是佐藤夫妇对原稿和其他寄赠资料所做的整理记录及相关信息。其中一张纸(图0-26)上复印了五项信息:①包含上述便笺原件所记内容。②捐赠的日文译本的清单。含分别于1952年、1972年出版的『北京好日』各一套,『西域の反乱』(《朱门》)、『紅楼夢』、『マダムD』(《中国传奇小说》)各一套。③四条看似是日本翻译家协会会刊的发行信息。④两条日文整理记录之一:「林語堂先生写真 四種類計八枚」(林语堂先生照片 四种总计八张)。⑤两条日文整理记录之二:「翻訳に関する参考書簡 林先生よりの佐藤亮一 合山先生経由」(与翻译相关的参考书信 来自林先生 佐藤亮一经由合山先生)。另一张纸(图0-27)上端复印了两张便笺的内容,下端复印了佐藤亮一名片的正反面(正面日文、背面英文),三项复印内容上各有一个佐藤亮一印章的复印痕迹。其中一张便笺上记载了:「Red Chamber Dream Translated by Lin Yutang(1954年 昭和29年) ニューヨークnew york 日本文訳 佐藤亮一 1980年8月3日 雨天 全部3153枚(日本文)」(红楼梦 林语堂译 〔1954年 昭和29年〕 纽约 纽约 日文翻译 佐藤亮一 1980年8月3日 雨天 全部3153张〔日文〕);另一张便笺及其下端记载信息与前一张大致相同。

既然合山究的信件和佐藤夫妇对寄赠资料所做整理记录的一张原件与若干复印件都在故居,那说明林稿修订稿在1988年年初时,的确已寄到故居。从合山究的信件被翻译为中文以及相关信息的复印件来看,当时接手此事的工作人员有专业的文物保护知识、通晓日语,而且也较重视这份资料。这个人有可能是当时的馆长杨秋明,笔者在林语堂故居看到他用中文翻译的合山究研究林语堂的日文论文,可见他懂日语。

合山究是日本著名的中国文学研究者,也是研究林语堂的专家,还翻译过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和《八十自述》,现为九州大学名誉教授。笔者向他致电咨询,因年代久远,他已不记得此事。杨秋明是台北市立图书馆已退休的馆员,曾因工作表现杰出获蒋介石接见。林语堂纪念图书馆从1985年建馆至1999年由台北市立图书馆负责经营。笔者委托台北市立图书馆的人事室联系上了杨秋明的家人。遗憾的是,家人称他已得重病住院,谢绝拜访。笔者又委托台北市立图书馆转交咨询此事的信件给其家人,未收到回复。

在林语堂故居,笔者不仅查看了文物清册,而且还获得允许,在工作人员陪同下,进入文物储藏室仔细查看了每一份文物,但最终没有找到这份修订稿,看来稿件仍在故居的可能性很小。

林语堂故居从1999年起改由台北市文化局管理,台北市文化局先是委托了佛光人文社会学院经营至2005年,2005年后又委托东吴大学经营至今。现在的工作人员对此事毫不知情。笔者还联系了林语堂的秘书黄肇珩女士和研究林语堂的学者秦贤次先生等,但他们对此事也均不知情。

图0-22 台北林语堂故居藏“红楼梦相关研究资料”档案袋外观

图0-23 台北林语堂故居藏佐藤夫妇留言便笺

图0-24 台北林语堂故居藏合山究致杨秋明的信件

图0-25 台北林语堂故居藏合山究致杨秋明信件的中文译稿

图0-26 台北林语堂故居藏佐藤夫妇寄赠清单复印件(1)

图0-27 台北林语堂故居藏佐藤夫妇寄赠清单复印件(2)

这份修订稿现在何处,已无从得知。现在想来,如果笔者最初没有判断原稿还留在日本,而又看到佐藤夫人为『北京好日』撰写的“刊行寄语”的话,那就会认定稿件已寄到台北林语堂故居,就只会去故居寻找,而不会发现日本所藏的这份原稿了。好在日藏林稿除开头的“作者自云”部分可能有两页左右的译稿遗失之外[20],堪称完好。笔者仔细比对了佐藤亮一日译本的正文与林稿,基本上能逐句对应;而且从佐藤亮一在这份原稿上所做的翻译笔记来看,他应是以这份原稿为底本翻译的。可见林语堂的修订稿改动幅度应该不大。但即便如此,修订稿的价值也是不容忽视的。而且,随修订稿一同寄回故居的还有林语堂与佐藤亮一的通信、照片及其他资料。其中,应该就含有林语堂委托佐藤亮一翻译《红楼梦》英译稿的信件,以及两人关于《红楼梦》翻译问题的数十次通信。这些信件结合中国嘉德香港2021春季拍卖会公开的林语堂晚年书信(见第二章),能进一步揭示林语堂委托佐藤亮一转译及在日本联系出版商的来龙去脉;同时也是研究林语堂翻译工作的第一手文献。盼有识之士行动起来,共同寻找寄到台北的这份修订稿及相关信件资料的下落。

五 林稿版权归属与出版事宜

2015年7月24日,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召开新闻发布会(图0-28),对外宣布笔者发现日本所藏林语堂《红楼梦》英译原稿一事,《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中国日报》(China Daily)等报社记者到场采访并报道了此事[21]。当年 8 月,笔者博士毕业,就任湖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助理教授;翌年申报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日藏林语堂《红楼梦》英译原稿整理与研究”并获批立项(项目号:16CWW006),此后潜心整理和研究林稿。其间,笔者联系上了林语堂三女林相如,得知林语堂作品的版权由林相如和已故二女儿林太乙(林玉如)的女儿、儿子三位继承人共同享有,其全球版权由英国柯蒂斯·布朗公司(Curtis Brown Group Ltd.)代理[22],该公司委托英国安德鲁·纳伯格联合国际有限公司(Andrew Nurnberg Associates International Ltd.)北京代表处负责管理林语堂作品的中文翻译版权。北京代表处首席代表黄家坤女士也发邮件告知笔者林稿出版须取得他们的授权。笔者又联系了八户市立图书馆,并告知了林语堂作品的版权归属事宜,图书馆因此咨询日本著作权协会,明确了林稿版权的确归林语堂的三女林相如,已故二女林太乙的女儿黎志文、儿子黎至怡三位继承人共同享有。2021年,上述项目顺利结项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委托笔者联系林语堂家人与八户市立图书馆沟通林稿出版事宜。图书馆的市史编纂室负责人回复笔者,他们已将全稿电子化,并联系上了林语堂后人,三位继承人告知图书馆凡要使用此稿者,联系版权代理人获得授权书,提供给图书馆,即可拿到电子版。继承人通过代理人回复称:为尊重林语堂生前意愿,暂不出版该稿。对该决定,笔者表示遗憾与尊重,并静待转机。

图0-28 南开大学发现日藏林语堂英译《红楼梦》原稿发布会部分参会者合影。照片左起:苗菊教授、阎国栋教授、张智庭教授、谷恒东教授、宋丹、刘雨珍教授、日本京都府立大学林香奈教授、刘士聪教授、张亚辉书记(时任)(南开大学 赵国强摄影)

六 本书概要

本书主体内容由研究篇与整理篇组成。

研究篇第一章“林语堂对《红楼梦》的认识”追溯林语堂认识《红楼梦》的历程,指出王国维对其红学观产生的潜在影响,并探究其红学研究翻译的相互映射关系。第二章“翻译历程与底本考证”参考中国嘉德香港2021春季拍卖会公开的林语堂晚年书信和已有研究,分尝试、专注翻译、搁置译稿、修订译稿与联络出版四个阶段梳理林语堂翻译《红楼梦》的历程,分析20世纪30年代林语堂动念又放弃翻译的缘故,20世纪50年代专注翻译的年份,搁置译稿的原因,1973年重拾译稿的契机,译本出版受挫原因等,并通过对照译文与原著诸版本异文,结合台北林语堂故居所藏《红楼梦人名索引》原稿等,考证其翻译所用底本。第三章“编译策略”考察了林语堂的译前准备,并从删除、整合、概括、增补四个方面描述其取舍加工原文的工作。林稿上留存了林语堂的大量修改笔记,第四章“译稿修改”考察林语堂在修改译稿时对词语、句子、语篇的增、删、更换、压缩、调序等,再现其五易其稿的艰辛与努力。第五章“文化翻译”分析了林语堂对《红楼梦》的人名、称谓、建筑、器用、服饰、俗谚、成语、典故、宗教等的翻译策略,指出其最大程度上再现日常细节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用心。第六章“诗词韵文翻译”考察了林语堂对《红楼梦》诗词韵文的态度和取舍时的考量,并从其有关诗歌翻译的论述中选取炼词、用韵、体裁、意境四个关键词分析其译文,用其本人的翻译主张观照其翻译实践,以林语堂解林语堂,指出其翻译没有埋没原著诗意。第七章“副文本”聚焦林稿的序言与注释,指出序言显示了林语堂的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视野;注释除体现林语堂一贯的红学主张外,还反映出其从中西文化差异的视角出发抵达的以读者为本的理念。第八章“叙事重构”受蒙娜·贝克从重构叙事角度看待翻译的启发,从时空建构、文本素材的选择性采用、标示式建构、人物事件的再定位四个方面分析林稿的叙事建构策略,并指出编译《红楼梦》这一叙事行为是林语堂对西方读者讲述中国故事这一上级叙事行为的有机组成部分。第九章“人物形象重构”描述了林稿对贾宝玉、薛宝钗、袭人、小红、贾赦、贾雨村的形象重构,并指出林语堂的红楼人物观、个人经历、女性观、对西方读者审美的考量等是影响重构的因素。第十章“佐藤亮一日文转译本”借鉴改写理论、结合汉字文化圈视域,考察佐藤亮一日文转译本的产生背景、出版社的改写与宣传定位、译者的改写、翻译质量、影响等问题。第十一章“译本比较”从译本性质、语种出发,选定王际真英文编译本、库恩德文编译本、松枝茂夫日文编译本、霍克思英文全译本与林稿比较,钩沉这些译者与林语堂的间接交集,考察林稿与这些译本在人物情节取舍、再创造程度、翻译策略等方面的异同,并结合个案研究,指出林语堂的译文在突出临场感、文学性、明晰化、顾及文化差异上可圈可点。研究篇借鉴红学、林语堂研究、翻译学、比较文学相关成果与理论,结合林稿的内外部研究,以期探明林语堂翻译《红楼梦》的历程,其红学观与翻译的关联,其翻译底本、目的、策略、特色、意义等问题。

整理篇由22个表格组成,分为两类:第一类借鉴《红楼梦大辞典》,并根据林稿实际情况,整理了人名、称谓、地名、服饰、饮食、医药、器用、建筑园林、职官、典制、岁时、礼俗、宗教、词语典故、俗谚等惯用表达、戏曲词汇、诗词韵文总计17个中国传统文化的原文与林稿对照整理表;第二类是林稿的注释、主要人物描写翻译及评论、修改笔记、误译及偏移原文翻译、翻译拔萃整理表5个。整理篇以期通过分门别类的整理,更形象直观地了解林稿,并为学界提供研究林稿的一手文献与翔实资料。


[1]前言前四小节据《日藏林语堂〈红楼梦〉英译原稿考论》(原载《红楼梦学刊》2016年第2辑)一文修订而成。

[2]笔者曾撰文《〈红楼梦〉在当代日本——以推理小说〈红楼梦的杀人〉为中心》发表在《外国问题研究》2013年第4期上,后被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外国文学研究》2014年第4期全文转载。

[3]芦辺拓:『紅楼夢の殺人』,東京:文芸春秋社2007年版,第441頁。这部推理小说于2006年由台湾地区的远流出版公司翻译出版,译者为黄春秀;于2008年由大陆的群众出版社翻译出版,译者为赵建勋。台湾版和大陆版均将书名译为《红楼梦杀人事件》,前者翻译了芦边拓的后记,后者没有翻译。

[4]林如斯:《关于〈京华烟云〉》,载林语堂《京华烟云》(下册),郑陀、应元杰译,春秋社出版部1941年版,第1003页(感谢天津外国语大学冯智强教授慷慨提供该文献的准确信息)。

[5]『北京好日』是佐藤亮一翻译的《京华烟云》日译本的书名。

[6]佐藤亮一:「訳者あとがき」,載林語堂編『紅楼夢』④,佐藤亮一訳,東京:六興出版社1983年版,第248—249頁。

[7]本书外文引文的中文译文如无特别标注,均为笔者所译。

[8]『現代日本執筆者大辞典 77/82』,東京:日外アソシエーツ株式会社1984年版,第574頁。

[9]『現代翻訳者事典』,東京:日外アソシエーツ株式会社1985年版,第261頁。

[10]这里的“金”是日语里星期五(金曜日)的略写,经查,1973年11月23日的确是星期五。

[11]此处计算时,将“作者自云”与“序幕”各算一章,“尾声”算一章。

[12]林语堂:《平心论高鹗》,群言出版社2010年版,第95页。

[13]此处有一字无法识别。

[14]“It is told that”可能是“却说那女娲炼石补天之时”至五绝“谁解其中味”一段译文的开头。

[15]「翼よ、あれがパリの灯だ」是佐藤亮一为自己翻译的查尔斯·奥古斯都·林德伯格(Charles Augustus Lindbergh,1902—1974)的《圣·路易斯号精神》(Spirit of St.Louis)日译本所取的日文书名,对于该书名,他一直引以为傲。

[16]佐藤亮一、佐藤雅子:『翻訳秘話―翼よ、あれがパリの灯だ』,東京:恒文社1998年版,第55頁。

[17]佐藤亮一、佐藤雅子:『翻訳秘話―翼よ、あれがパリの灯だ』,東京:恒文社1998年版,第171—172頁。

[18]佐藤雅子:「刊行に寄せて」,見林語堂『北京好日』,佐藤亮一訳,東京:芙蓉書房1996年版,第575頁。

[19]也不排除第42—64章和“尾声”的原稿放在另一个包裹的可能性。

[20]可能遗失的稿子的部分内容在林稿的“尾声”有所体现,所以并不能断言日本所藏的这份原稿有遗失。林稿“作者自云”未翻译第一回“却说那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至五绝“谁解其中味”,但“尾声”翻译了该部分的“空空道人因空见色”至“谁解其中味”,插入第120回“不过游戏笔墨、陶情适性而已”后、五绝“休笑世人痴”前。从林语堂相似情节仅翻译一次的翻译原则来看,不太可能在“作者自云”和“尾声”重复翻译该部分内容。

[21]《林语堂英译〈红楼梦〉原稿在日本被发现》,《光明日报》2015年7月27日第7版;《林语堂英译本〈红楼梦〉原稿在日本被发现》,《中国青年报》2015年7月26日第2版;Lost in Translation for more than 40 Years,China Daily,2015-07-29,p.9。

[22]20世纪50年代,林语堂与庄台公司关系破裂后,委托英国经纪公司柯蒂斯·布朗代他与出版公司接洽。见林太乙《林语堂传》,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