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黄金时代

夏日的晨光已经带着灼人的热度,空气格外闷热。

陆言来到家附近的鸳鸯站,查看公交线路。

此时,鸳鸯站等车的人并不多,站台没有雨棚,更没有椅子,身边的几人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华新药厂和长青大厦都坐落于开发区,长青大厦于92年竣工并开始招商,不少初创企业在里面办公。

没等多久,车来了,是辆老旧的铰接车,车身的蓝漆早已斑驳。

门一开,一股混合着汗味、汽油味的热浪扑面而来。

车里像个闷罐蒸笼,仅有的几扇车窗全都大开着,但灌进来的风也是滚烫的,裹挟着路边尘土和刺鼻尾气。

陆言顺着人群上车,刚没坐几分钟,汗水就顺着鬓角往下淌,衬衫后背洇湿了一片。

车速极快,驶上坑洼不平的珞瑜路,车身立刻开始颠簸摇晃。

站着的乘客需紧紧抓住头顶横杆或者前面座椅的靠背,才能勉强站稳。

到了金童站,一群人排队等着上车,车门还没完全打开,等急的人群就推搡着往里挤。

司机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售票员扯着嗓子让大家往后走。

就在车门即将关闭的刹那,一个穿着碎花旧布衫、满脸焦急的农村妇女快步跑来,在门口不停挥手。

她怀里抱着个蔫蔫的、小脸通红的孩子。

司机骂骂咧咧地重新打开门,妇女立马上车,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怀里的孩子发出微弱的哼唧声。

“买票!买票!刚上来的买票了!”穿着蓝布工作服的售票员扯着嗓子。

她手里攥着一沓颜色不一的纸质车票和一个零钱夹,开始在拥挤摇晃的车厢里艰难穿行。

看着神情萎靡的小孩,陆言刚想起身让座,前面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衬衫、扎着长马尾辫的女孩已经敏捷地站了起来。

“大姐,快过来,坐这儿!”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不容拒绝的善意。

妇女连声道谢,抱着孩子挤过去坐下。

陆言在后排,只能看到女孩挺直的背影和随着车身晃动甩动的乌黑马尾。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军绿色旧帆布包和一个印着“九衢市第一人民医院”字样的半透明塑料袋。

公交车在热浪和烟尘中继续前行,当车子驶近“九衢市第一人民医院”那栋白色大楼时,长马尾的姑娘突然急切地喊起来:

“师傅!停一下!有下!”

车子还没完全停稳,她就像一尾灵活的鱼,从人缝中快速挤向车门。

车门“哐当”一声打开,她敏捷地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冲向第一人民医院的大门,抱着孩子的妇女此时也顺着人流下车。

陆言看着窗外,终于快要抵达开发区时,一群忙碌的身影撞入了陆言的视线。

那是七八个拉着板车的男女。板车上摞着灰色水泥预制楼板,每一块都足有四米多长,重达五百多斤。

他们弯着腰,弓着背,身体前倾,手臂上的肌肉绷紧得像拉满的弓弦,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陆言知道,在98年以前,盖楼房几乎都靠这种预制件。

壮实的汉子,咬咬牙一次能拉两块,而妇女们则一次拉一块。

这份苦力,绝非三十年后坐在空调房里的人们所能想象。

此刻才早上九点多,可那群人的粗布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

汗水顺着他们晒得黑红的脸颊、脖颈不断滚落,砸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瞬间洇开又消失。

车辆驶过这群无声的劳动者。陆言忍不住回头望去,那些人里,多数竟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

岁月和辛劳在他们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此刻被浑浊的汗水和尘土填满。

他们沉默地对抗着肩上的重负和头顶的烈日,像一群被遗忘在时代角落的拓荒牛。

这令陆言对这个时代建立起更为深刻的印象。

公交车继续前行。

陆言的目光扫过车窗外的这座城市。开发区零星的矗立着几栋崭新的高楼;更多的却是大片低矮、破旧的瓦房,以及灰色的旧式洋楼。

视线再放远些,甚至还能隐约看到农田里的发黄的麦浪。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陆言心头翻涌。

都说那90年代遍地黄金,可事实上,无数普通人,正用最原始的血汗,在尘土和烈日下,一点点夯筑着所谓“黄金时代”的地基。

他们的生活,清贫而艰苦,沉重如那板车上的预制楼板。

陆言知道,用不了多久,一座座崭新的大楼将从这片混杂着汗水与尘土的土地上拔地而起。

速度会快得惊人,快得让人几乎忘记,是谁曾用肩膀和板车,拉来了第一块基石。

长青大厦终于到了。

抬眼看去,高度约莫70米,地上18层,1-2层是商业裙房,3层以上皆为办公区。

穿过缓缓转动的旋转玻璃门,一股空调冷气扑面而来。

大厅地面是浅色的水磨石,入口处设着一个服务台,一个穿着灰色物业套装的年轻女孩坐在后面,正百无聊赖地翻看杂志。

陆言目光扫过大厅墙壁上的企业指引牌,“长生源”这家公司的导示牌还在,指向12楼。

乘坐电梯来到12楼,“长生源”这家公司的玻璃门上交叉贴着封条。

透过玻璃望去,里面一片狼藉,办公用品散落一地,不少办公椅已经被搬走。

目测整个办公室大概有三百多平,里面隔有数个独立办公室的隔间。

陆言微微蹙眉,转身下楼,再次来到大厅服务台前。

“你好,”陆言走近,修长的手指在水磨石台面上轻轻叩了叩。

服务台后的女孩被惊动,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但略显倦怠的脸。

看清陆言,她下意识地坐直了些,面带微笑:“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陆言指了指天花板方向,语气平静:“12楼,‘长生源’那家公司,现在是什么情况?”

女孩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被问到了敏感问题,语气变得谨慎起来:

“哦,那家公司啊……破产清算都好一阵子了,东西基本都搬空了。”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您是……来要账的?”目光在陆言脸上探寻着。

“不是要账的,”陆言摇头,直截了当,“那间办公室,现在对外招租吗?”

女孩眼睛一亮,倦怠感消退了几分,语气也热络起来:

“老板是要开公司吗?太好了!我们这里还有很多空置的办公室呢。”

陆言追问:“有没有装修好的?毛坯的没兴趣,太费时间。”

女孩被问住了,局促地抿了抿嘴唇:

“这个……具体哪间装修好了,我也不太清楚。要不,我帮您登记一下,让我们陈经理回头联系您?他负责租赁这块。”

她拿出一个登记本和笔。

“事情比较多,不想来回跑。”陆言直接拒绝。

“不过……我可以等,麻烦请你们经理尽快过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