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容器里的幽灵

那张小小的、画着爱心的彩色便签,像一片被诅咒的落叶,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正面朝上,那个歪歪扭扭的爱心在厨房顶灯惨白的光线下,咧开一个无声的、嘲弄的弧度。背面的字迹,如同淬毒的钢针,深深扎进李维的视网膜,穿透颅骨,直抵他疯狂震荡的大脑核心。

“剂量已调至致死,明晚热牛奶里。”

每一个字都在燃烧,释放出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冰箱压缩机启动的低沉嗡鸣,此刻听起来像是某种不祥的引擎在预热。厨房里残留的、属于“艾米”的煎蛋香气,此刻闻起来充满了腐败的甜腻,让他胃部剧烈抽搐,几欲作呕。

他背靠着冰冷的冰箱门,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直到瘫坐在地。瓷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裤子渗入骨髓,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他蜷缩起来,双臂死死抱住膝盖,指甲深深抠进手臂的皮肉里,试图用这尖锐的物理疼痛来对抗那铺天盖地的精神崩塌。

不是幻觉。不是排异反应。

是谋杀。一场精心策划、跨越了生死的谋杀。

艾米……那个他深爱、思念到骨髓发痛的艾米……从一开始,就想让他死。车祸是备选方案,而大脑,才是她真正觊觎的“新容器”。她利用了他的爱,他的绝望,他的思念,让他心甘情愿地签下那份卖身契,敞开自己的头颅,迎接一个披着爱人外衣的夺命幽灵。

巨大的背叛感和灭顶的恐惧像两股绞索,死死勒紧他的喉咙。他大口喘着气,却感觉不到一丝氧气进入肺腑。视线开始模糊,黑暗的边缘不断侵蚀着视野,意识在惊涛骇浪中摇摇欲坠。他几乎要被这纯粹的绝望吞噬。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深渊的前一刻,一个冰冷、带着金属质感的、完全不同于艾米温柔声线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警告:检测到主体意识剧烈波动,濒临崩溃阈值。启动紧急维稳协议。目标容器状态不稳定,威胁最终计划执行。建议:强制镇静,清除干扰源。”**

这声音毫无情感,如同冰冷的机械在宣读判决书。它不属于艾米,不属于李维,它是……第三者?!

李维浑身一个激灵,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强行将他从崩溃边缘拉了回来。干扰源?清除?它在说谁?是指他此刻濒临崩溃的情绪?还是指……他刚刚发现的真相?

一股更深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个占据艾米记忆的意识体内部,竟然还存在着某种更冷酷的“监控者”或“执行程序”?它察觉到他的异常了!

求生的本能,如同在死寂灰烬中爆裂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仅存的力量。他不能崩溃!不能在这里倒下!他必须活下去!不是为了那个虚伪的“艾米”,而是为了自己!为了撕开这个恐怖的阴谋!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便签纸,又缓缓移向厨房操作台上那个打开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棕色小玻璃瓶。就是这个试剂,揭示了背面的秘密。艾米……不,那个意识体……知道这个试剂的存在吗?她(它)是否预料到了这一步?

李维挣扎着爬起来,双腿还在打颤。他踉跄着冲到操作台边,一把抓起那个小瓶子,又弯腰捡起那张致命的便签纸,胡乱塞进口袋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必须冷静,必须伪装!

就在这时,卧室的方向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艾米那带着浓浓睡意的、慵懒的声音:“维?怎么了?我好像听到很大的声音……”

脚步声越来越近。

李维的瞳孔骤然收缩!不能让“她”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不能让她发现便签和试剂瓶!他猛地拧开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哗哗流下。他迅速捧起水,用力泼在自己脸上,试图洗去泪痕和冷汗,也试图让自己滚烫混乱的大脑降温。

“艾米”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她揉着惺忪的睡眼,穿着那件淡紫色睡裙,栗色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看起来慵懒无害,如同任何一个被深夜异响惊醒的妻子。

“你在干嘛?”她疑惑地看着站在水槽边、头发和脸都湿漉漉的李维,“大半夜的……做噩梦了?”她的目光带着关切,自然地扫过厨房,掠过地面——那里,之前便签掉落的地方,此刻空无一物。李维在捡起便签时,下意识地用脚蹭了一下那块地砖,抹去了可能存在的痕迹。

“没……没什么,”李维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强迫自己转过身,面对着“艾米”,甚至试图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做了个……很可怕的梦。口渴,起来喝点水。”他拿起旁边的水杯,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里面的水晃荡出来,洒在他的手背上,冰凉刺骨。

“艾米”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深不见底。李维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感觉到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试图穿透他拙劣的伪装,扫描他灵魂深处的惊涛骇浪和那个致命的秘密。

“什么梦?吓成这样?”她走近几步,伸出手,似乎想抚摸他的脸颊。

李维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触电般猛地向后一缩,避开了她的触碰。这个动作太过突兀和抗拒,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艾米”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关切瞬间凝固,随即被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冰冷审视所取代。那眼神快得如同错觉,下一秒,又被浓浓的担忧覆盖。“怎么了?维?”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受伤,“你最近……好像很不对劲。”

李维的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看到了!刚才那一闪而过的冰冷!那不是艾米!绝不是!

“没……没什么,”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得发痛,“就是……梦太真实了,有点……缓不过来。别担心,我没事。”他强迫自己放松身体,甚至主动向前迈了一小步,低下头,让自己的额头抵在“艾米”的肩膀上,做出寻求安慰的姿态。这个动作让他胃里翻江倒海,每一寸接触的皮肤都仿佛被毒蛇缠绕。

“艾米”的身体似乎也放松下来,她抬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没事了,只是梦而已。我在呢。”她的声音近在耳畔,带着温热的呼吸,却只让李维感到彻骨的寒冷。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拥抱里,没有任何属于艾米的、发自内心的温度和爱意,只有冰冷的计算和评估。

“嗯……”李维含糊地应着,将脸更深地埋在她的颈窝,贪婪地吸着那熟悉的、属于艾米身体的淡淡气息。这是毒药,也是他此刻唯一能用来麻痹自己、维持伪装的麻醉剂。同时,一股冰冷的、前所未有的恨意,如同剧毒的藤蔓,在他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疯狂滋长。为了活下去,为了撕碎这个占据他爱人躯壳的幽灵,他必须比它更冷静,更会演戏。

“去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艾米”柔声说,轻轻推了推他。

李维顺从地松开她,点了点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好……你也快去睡。”他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厨房,留下“艾米”独自站在门口。

他没有回头,但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一直黏在他的背上,直到他走进卧室,关上房门。

***

一夜无眠。

李维躺在黑暗里,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身边的“艾米”呼吸均匀,似乎已经再次沉入梦乡。他却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冰冷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疯狂地计算、推演。

“明晚热牛奶里。”——那张便签上的审判清晰无比。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不到二十四小时。

逃跑?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灭。那个意识体就在他脑子里!它能感知他强烈的情绪波动,甚至可能……监控他的表层思维?它能通过陈主管找到他吗?它背后是否还有诺亚中心这个庞然大物?他无处可逃。

揭发?向谁?警察?他们会相信一个刚刚接受了非法(?)记忆移植、精神可能不稳定的人,指控他死去的妻子试图通过一杯热牛奶谋杀他?更别提那个潜藏在他意识深处的、冰冷的“维稳协议”警告。揭发等于自取灭亡。

唯一的生路,似乎只剩下一条:将计就计。

一个疯狂而危险的计划,在他冰冷绝望的心底逐渐成型。既然“它”想要他死,想要这具“容器”,那他就“死”给它看!但不是真的死,而是制造一场足以骗过“它”、骗过可能存在的监控的“假死”!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战栗,却也带来了一丝扭曲的希望。他需要工具,需要机会。他想起了口袋里的那张便签,和那个神奇的化学试剂瓶。艾米(真正的艾米)生前似乎对化学很有兴趣,家里有个小工作台,上面放着一些瓶瓶罐罐……那个试剂瓶就是从那里翻出来的!那个工作台!

第二天,李维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麻木地完成着日常的一切。洗漱,吃早餐(味同嚼蜡),和“艾米”告别(眼神刻意避开),出门上班。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内心却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在公司,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隔绝了一切可能的打扰。他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搜索“诺亚生命延续计划”、“记忆移植副作用”、“意识转移”等可能触发监控的关键词。他转而开始搜索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东西:特定化学物质的性状、模拟死亡的药物(仅限于理论和非违禁品信息)、本地的旧货市场、以及……一些关于神经毒素的非常边缘化的学术论坛(小心翼翼地使用代理跳转)。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下班时间到了,李维深吸一口气,如同奔赴刑场般走出公司大门。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一个离家很远的、鱼龙混杂的大型旧货市场。在弥漫着灰尘和霉味、光线昏暗的过道里,他压低帽檐,快速穿梭,最终在一个堆满各种电子垃圾和奇怪仪器的摊位前停下。他指着一个布满灰尘、看起来像是某种老式医疗或工业设备的金属盒子,上面有几个旋钮和一个指针表盘。

“这个,多少钱?”他的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沙哑。

摊主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瞥了他一眼,懒洋洋地报了个价。李维没有还价,迅速付了钱,用一个不起眼的旧帆布包将那个沉重的金属盒子装好,抱在怀里。冰冷的金属隔着帆布贴着他的胸口,带来一丝异样的沉重感。他不知道这东西具体叫什么,也不知道它是否还能工作,他只需要它外壳上那个清晰的、代表某种辐射或强磁场的警示标志。这是一个障眼法,一个烟雾弹。回到那个曾经是“家”、如今却如同精密牢笼的公寓楼下时,天色已近黄昏。李维站在楼道的阴影里,仰头望着自家那扇透着暖黄色灯光的窗户。那灯光曾经是港湾的灯塔,如今却像是巨兽巢穴的诱饵。口袋里,那张便签纸和试剂瓶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皮肤。

他知道,“艾米”正在里面,为他准备着那杯“剂量已调至致死”的热牛奶。

他握紧了帆布包的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冰冷的决心如同铠甲,覆盖住他内心的恐惧和痛苦。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那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门。

推开门,熟悉而温暖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声响。

“回来了?”“艾米”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系着那条他熟悉的碎花围裙,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马克杯。杯口热气袅袅,散发出浓郁的奶香。“今天有点冷,先喝杯热牛奶暖暖身子吧?”

她的笑容无懈可击,眼神温柔似水,仿佛蕴含着全世界的关切。她端着那杯牛奶,如同捧着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向他款款走来。

李维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杯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白色液体上。

“嗯,正好渴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平静得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他伸出手,接过了那杯温热的牛奶。

牛奶的温度透过杯壁传递到他的掌心,像一条毒蛇在缓慢缠绕。他低头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乳白色的液体。这看似无害的饮品里,溶解着他“妻子”处心积虑为他准备的死亡。

“艾米”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期待的、温柔的笑意,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喝下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