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往往盼望一场透雨,滋润生长的禾苗五谷丰登,偏偏烈日高照,大地一片枯焦……
看到了老屋,我想到了父母,想起了当年的一切……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随着光阴的流转,老屋已渐行渐远,留给我的,是那一抹温馨的记忆,有着如水般的温软、甜美与静谧。回想起当初的一幕幕,眸子里,总是闪烁着晶莹。
古老的村庄,弥漫着一份古朴的气息,兀自站在历史的路口,我仿佛看见了记忆中的老屋。时光在无情地侵蚀着老屋的那户窗,那扇门,留下斑斑岁月的痕迹,那沉淀着的故事从昨天一路走来……
一把生了锈的铁锁,锁住了一屋子的春秋。透过夕阳看过去,便是老屋。老屋坐落在田园与沙丘的交汇处,由细细的黄土,粗粗的木头,掺和秸秆的黄土泥搭建而成。屋顶披着一层淡青色的泥块,一条条裂开缝隙的纹络,像是岁月的脊梁。
老屋的门,被尘封的岁月牢牢地锁着。老屋的窗,张着网格的洞口,遍体鳞伤。我站在老屋的门口,打量着这一屋子的陈设,想着那些早已随风飘逝的平常小事。流转的思绪,如泉水般涌出,浸透了我的内心。经历岁月的淘洗,老屋显得那么沧桑,褶皱悄然印上了脸庞,不复当年模样,难道这就是心底的老屋?
老屋的院子里,残留着早已腐朽的树桩。伸出手,轻轻触摸,一阵寒气,顺着指尖,流向心房。眼前这个“孤独”的树桩,本是一棵高大的春榆树躯体,见证着我成长的痕迹,陪伴着我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的春夏秋冬。那时,粗壮的枝干,苍翠的叶片,郁郁葱葱。
春天来临,归来的燕子也喜欢停留在这里,一下子,春榆树也显得焕然一新。家门口的春榆,经历岁月的雨雪风霜,从以前的小树苗,长到已经有一定规模,十几米高的躯干,二十几米大的树冠,下面的粗枝干,一个人都抱不住。春榆含苞待放的时候,像一群小姑娘似的,绿茵茵、翠滴滴。榆钱花香,这是一种仅仅属于乡村老屋独特的香味,清香而淡雅。在大城市里,看不到这样的风景,也闻不到这样的花香。小时候,也不懂得什么情调,只是觉得这种花香很好闻,也会情不自禁地凑到花的跟前,沁入一缕幽香,来填补空缺的心房。
春榆花叫榆钱,是一种能吃的花,形状中间鼓,边缘薄,看上去很像古代的麻钱儿,又因为它与“余钱”谐音,所以叫“榆钱”。虽然榆钱寓意吉祥富足,但富人家是不吃榆钱的。在生活困难的时期,榆钱是穷人的救命粮。当时,母亲蒸榆钱饭吃,对我记忆是甜美的。春天来了百花香,其中的香味少不了榆钱的甜香。我爬上树,捋一把,胡乱塞到嘴里,那就是人间美味了。榆钱渐渐变黄掉落的时候,春榆的叶子也探出小脑袋,墨绿墨绿的。春风拂过,枝头的一抹新绿,打量着这片看似陌生的环境。
还记得,这春榆树,也让我种下了感恩的种子。那个时候,正是鸟禽繁殖的时期,一只喜鹊的幼崽停在这株树上。雨还在一直下,幼崽在风雨中颤抖,时不时还会发出一声声鸣叫,它在努力地寻找自己的同伴。
抓到这个小生命的时候,才发现它的翅膀受伤了。那时年幼,我不懂得如何处理,只好寻求父亲的帮助。我伸出稚嫩的小手,轻轻地抚摸着喜鹊的小脑袋,那眼神里,充满了怜爱。父亲告诉我,喜鹊是吉祥鸟,叫声就是报喜,千万小心,不得伤害。幸运的是,喜鹊在我的精心呵护之下,没几天,也渐渐地康复了。正在上小学的我,也懂得这喜鹊是属于大自然的。放飞喜鹊的那一刻,它在天空叫了几声,振动翅膀,飞向远方。我不知道,小喜鹊的鸣叫声,是对我这几日精心照顾的一种感恩,还是动物回归大自然—这个本属于它的家园的一种本能。
而我宁愿相信前者,是懂得感恩之情的一种体现。喜鹊也是一样,这个幼小的生命,感恩我和父亲的照料。给它自由,放飞蓝天。后来,我也像小喜鹊一样,懂得了感恩。感恩生活中支持我,帮助我,理解我的人,感恩生活中所遇到的一切。
夏天的时候,春榆撑起一片绿荫,给我们带来了一缕清凉。听母亲说,这春榆已经有好多年了。树很高很大,那时长得非常茂盛,树荫遮蔽了大半个院子,树下坐了好多乘凉的人,大家说说笑笑,院子里成了邻里聚会的场所。
夏季放学的时候,我喜欢搬一条凳子,坐在春榆下,听母亲讲着过去父亲的故事。父亲位于两个哥哥、姐姐后面,属爷爷的小儿子。爷爷奶奶去世的早,父亲承担着家里的重活,放牧种地外,还要到远离村庄五里远的哈巴湖背水,一趟回来,脊背、裤子汗水裹着桶水,从里到外全部湿透。外婆看在眼里,心疼女婿、女儿,动员把家搬到了自己身边,一个叫双圪垯的地方。可好景不长,地少人多,亲戚的多事,父亲先后又搬到南井、南梁、高庄等多处去居住。一个人背水、夯墙、和泥、盖房,道道苦力折弯了腰,染上了疾。老屋的建设,倾注了父亲最后的心血,尤其是儿女众多,吃饭成了父亲生活的又一个重头戏。母亲讲着讲着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那时的我用另一种心态,来对待父亲的峥嵘岁月,体验那个时代的生活。盖房重体力劳动使父亲触景生情,直至后来害怕看到建房。而物质贫乏,解决温饱问题也成了父亲一生中奋斗的目标。后来听说,十月刚收割糜子的时候,父亲一下子吃了五六碗饭。放到现在,想都不敢想象。当时,要想吃点肉的话,还要等到过年,因为过年能杀头猪。平日里是不见荤腥的,油很少,菜也稀少。一年下来,家里的菜就是腌制咸白菜和储存点土豆,偶尔有点菜,是见不到油的,没办法,炒菜不能,就煮或熬一锅,那时就是这样的生活。不过幸运的是,春天有榆钱搭配饭食,夏天天气热时,干脆捡点野菜,端一碗饭到树下吃,吹着风。秋天的时候,总会拾一些地软,拔点沙盖菜,年景好的时候揪下葫芦,刨几个山芋,生活还是想着法儿去调理。
孩提时代,没什么零食可以吃的,在门前的地边,沙梁上的沙蒿中寻找一点可吃的野菜。冬天是漫长的,好不容易盼到春天,榆钱就是我的零食了。
现在望着眼前这残留的春榆桩,一股思绪涌上心头。仿佛间,看到了父亲,他,还在密密麻麻的榆钱下坐着,抽烟,微闭着疲惫的双眼。想着这一切,心里,很不是滋味。
透过春榆树,便是老屋的一侧,外面窗框前,放着一条不堪入目的木质胶轮车,破破烂烂,被遗弃在这里,孤零零的。车上卯榫连接的木板早已露了出来,像是车的肋骨,嶙峋。时空间,这条光阴的胶轮车,载着我,回到儿时。
胶轮车,是我家里唯一的交通工具,那个麻灰驴是车的驱动器,拉着胶轮车春天往田间送肥料,夏天运回野草。最忙不过秋天了,割下的糜子,拔出的荞麦,整捆的麻子,一袋一袋山芋,都需胶轮车拉回。冬天胶轮车也是忙个不停,农田建设,拉沙积肥。一年中,间或闲余,拉水,拉柴,粮食加工离不开它。童年里,胶轮车还带着我走亲戚,逛商店。如今,散架式地躺在屋檐下,有谁知道吱呀的车厢,长长的车辕,旋转的车轮,撑过物,出过力,并留下了道道痕迹?
光阴流转,经历的点点滴滴,都幻化成了金色的回忆。曾经在老屋度过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巡回放映,幕幕清晰,就像刚发生过的。
老屋的后面,原有一座靠背的大沙丘,高出斑驳的土房屋顶,是儿时我的欢乐去处。爬上跑下,吆五喝六。老屋的前面,平展展一方田地,瓜果蔬菜产自这里,常常看到母亲抱着一兜襟香瓜笑盈盈走进屋里。现在回去,伫立在老屋前面,打量着周遭,沙头不见了,田地荒芜着,不是当年那般模样。站在老屋的门口,在时光里回眸,打捞着点滴的回忆,温馨如初。
老屋的东边,挖了半人深的地坑,侧面掏出一米见方的窑圈,养肥了的黑猪哼哼唧唧睡卧其中,有时我用枝条戳一下,猛吼一声甩起了双耳。南侧是粮仓,旁边单独盖了鸡舍,关着雪白色的大鸡、小鸡。那时母亲喜欢白色,从临庄换回了白色的母鸡,繁衍成群。等到鸡生了蛋的时候,我就会去把蛋捡回,便争着吵着要吃。鸡蛋大小不一,吃法多样,有煮蛋、蒸蛋、炒蛋……最喜欢吃的,就是找张纸,用水浸湿,然后把蛋用纸包住,放进炕洞里,吃完饭再来掏。用这种方法弄出的蛋,非常好吃。
到家禽舍里捡蛋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靠近鸡舍门口的位置,能用手够着。够不着的就找来根木棍,把鸡蛋慢慢地划过来。有时候还得爬进去才能捡到。等我出来的时候,头上总是会带有草节和家禽的羽毛。有时为了捡鸡蛋甚至还要挨母鸡的啄,咬咬牙挺住生生的疼但又无可奈何。捡蛋前,俯下身子,事先看看有几个,多的时候,那可壮观了,一排排的蛋,白花花的,十分诱人。
每次去捡蛋的时候,家里的大黄狗会跟在后面,看着我,摇着尾巴。大黄狗,是我儿时的玩伴,每天放学回家,都会出来迎接我。大黄对家里的贡献很大,那时候圈养的鸡、猪,放在院子四周,大黄来回巡视,保障安全,俨然一名卫士,护航家园,防止外人偷窃。出去玩的时候,大黄也跟在后面摇尾欢蹦。
记忆中的老屋,上面周围用厚厚的泥土抹了一层,既起到加固的作用,又可以遮风挡雨。经历岁月洗礼的老屋,现如今已是摇摇欲坠,那么脆弱,似乎一阵风,就可以把它吹倒。
老屋共五间,中间一套两间空并串一个里屋,两边带两个耳房。那两间大房是一根大梁,直径大约有三十厘米,担着四根檩子,顺着行条压放四十根椽子,上面是芦苇用线穿成篱笆链,顶层就是轧节泥分两次覆盖。老屋的门,在风中摇曳、颤抖。推开门,便是厅堂,上堂放着连二柜,柜上放了好多瓶瓶罐罐,是母亲精心积攒下的摆饰。厅堂的右边是里屋,左边一条通驰南北的大炕。我的姊妹多,就在这个大炕上度过了儿时的时光。老屋的东面是厨房,也是我经常来“光临”的地方,看看母亲和姐姐做了什么好吃的,还没有等端上桌子,便直接用手先吃为快。
到了秋天的时候,家里就会做年糕。我是特别喜欢吃年糕的。当然了,总不可能每一顿都吃年糕。有时候就想吃了,嚷着叫母亲煎上几块。等到年糕的两面都煎得金黄,就可以出锅,解馋极了。
老屋的墙壁上总是贴满年画,大都是新年前张贴。年画中有历史事件、民间故事、神话传说以及戏曲题材。如《群英会》《杨家将》《西厢记》《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红楼梦》《白蛇传》《牛郎织女》等。有对美好生活向往的《天官赐福》《连年有余》《富贵满堂》等。有娃娃与美人题材的年画,更有憨态可掬的童男童女与鲤鱼、公鸡、梅花鹿、寿星在一起。美人美的闭月落雁,呼之欲出,真是“媚眼羞合、丹唇笑开”。老屋的年画既装饰了环境,又增长了知识,直到后来才逐步知道年画中也有早生贵子、夫妻和美的愿望,还有祝福新年吉祥喜庆之意。
老屋的窗子,贴满了五颜六色的窗花,那是母亲的杰作。方格白纸的空隙里,有花鸟、老虎、飞龙、蝴蝶、公鸡、猴子、孩童。尤其是“清风明月照花堂,梧桐树上落凤凰”的剪纸,将花和字巧妙地连接在一起,构思独特,赏心悦目。
老屋里,这一根根木质,一件件家具,如岁月般沉香,让我陶醉。那个时候,似乎没觉得特别,现如今目光所到,都是那么的熟悉亲切。对老屋的情怀,已深深扎下了根。我是在老屋里出生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一阵婴儿的啼哭打破了乡村的宁静,老屋,又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家里人都非常的欣喜,父亲母亲可高兴了。作为四子的我,得到了家人的百般宠爱。光阴飞逝,流年安好,慢慢释然多个春秋,眼前的老屋,留下一地的斑驳。
这一切的一切,至今细细回忆起来,还是那么的熟悉、温馨,定格在时光的点滴里,那美好的生活剪影,伸出手仿佛就可以触摸到老屋的温度。还是熟悉的人,熟悉的事,一切恍如隔日。
老屋本是一座普通的农家建筑,一间间土坯房,错落有别,布局合理,仿佛一切都显得那么精致。到了黄昏时刻,村里人都在开始忙着做晚饭。那袅袅炊烟,在美丽的乡村,肆意蔓延,氤氲出烟火的人间。闻着这炊烟的味道,一代一代,岁岁年年,不管身在何方,心中有多么彷徨,只要看到、想到家乡老屋里溢出的炊烟,便会重新拾起生活的希望,踩着夕阳,走向远方。
破败的老屋,尘封着来时的路。在黄昏的折射之下,我仿佛看见了满脸皱纹的父亲。坐在老屋的门口,抽着自卷的老旱烟,一口又一口,吞云吐雾,忙碌辛劳中砸摸着悠闲。干练的母亲操持着家务,一锅香气扑鼻的饭食正等着远归而来的儿子……
还是当初的那一抹残阳,落了又起,起了又落。淳朴善良的双亲,似乎在这朝夕之间,一下子,远去了。
父母走后,看守老屋的任务就落在了鑫弟的身上,弟弟住了几年搬到县城,老屋空落落的,孤寂地坐落在满是沙化的荒草之中……
恍惚间,在老屋旁,我明显看到了父亲、母亲,看到了当年的生活情景。父亲的静坐、旱烟;母亲的劳作、窗花。大院旁边,还有几只母鸡啄食,大黄狗耷拉着脑袋,竖起耳朵,在老屋门前忠实地守护着……
2016年12月10日于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