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路”在何方

我从进厂开始,由于对新的行业并无深入的了解与认识,曾经在寻找自己的努力方向上陷入了迷茫。

中国的近代军事工业,发端于清朝的洋务运动,到抗战时期几乎毁于战火。建国初期,中国的军事工业又从一穷二白起步,经历了“从无到有”的过程和“从仿制到研制”的突破,走过了一条曲折发展的艰辛历程。

经过几代人的不懈努力,总算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由于基础太差,到20世纪80年代,中国军工企业大多还停留在劳动密集型企业阶段,仍然远远落后于世界的发展水平。企业的技术水平低下,生产工艺落后,设备设施简陋,产品结构单一,劳动效率很低,还存在人浮于事的现象,但人们得过且过,没有危机感,总觉得国有企业垮不了。

我所服务的建设厂,在当时的中国已经算是堪称优秀的军工企业了,但也同样存在以上的问题。夸张一点说,与世界同类先进企业相比,有种望尘莫及的感觉,差距十分巨大。

建设厂是一个由组织化的机构形成的大型中央直属企业,职工的组成主要分为工人和干部两大类别。工人就是在流水线上作业的操作人员,大多从事实体产品生产的物质劳动;干部则是技术或管理人员,大多从事不生产实体产品的非物质劳动。

工人的操作流程相对固定,干部的工作流程也大同小异,都遵循相同制度但要求不同的工作规范,享受层级有所不同但保障大致相同的福利待遇。所有从事物质劳动和非物质劳动的劳动者组成了现代工厂的产业大军,两者相互依赖,不可或缺。

当然,不同的岗位要求不同职责也不同。

当工人以干活为主,注重实操。需要掌握相关的操作技术和流程,属于技能性质,有“把事情做得对”的能力即可;当干部强调规则,需要以知识、智力和经验为资源,通过专业的管理达成绩效,要具备“做对的事情”的能力才行。

建设厂成千上万干体力活的工人岗位,大致分为三类,一类主要以机械操作工岗位为主,如车工、铣工、钻工、铇工、磨工、钳工……,职责就是操作各种机器设备加工制造产品;二类是特殊工种岗位,如电工、焊工、行车工、司炉工、喷涂工、打靶工……,特殊工种是为流水线作业提供专业和技术保障;还有一类是后勤辅助岗位,如修建工、清洁工、出渣工,门卫工、印刷工、食堂厨师和服务员……主要提供后勤服务。工人通常以培训和指导来提高技能水平,工作的成果可以用完成生产产品的数量和质量来衡量。

靠头脑和专业知识来工作的干部岗位,只占工厂职工中一个较小的比例。干部岗位也分为专业技术性和管理性两类岗位。其中两者兼得、德才兼备的人才,就具备了工厂中层管理干部的任职条件。

专业技术岗位和管理岗位的干部,工作的性质主要是“想”,通过例行性的“想”来“做”所负责领域的工作。如计划、预算、研发、组织和统合等等。他们用笔、纸、圆规、尺子(后来则操作电脑)“生产”资料、构想和观念,他们的职责也许是推出一项新产品设计,或扩大某一市场的占有率来产生生产性,成为工厂的一项“生产要素”,从而实质地影响工厂的生产经营业绩和发展与前景。工作的绩效不能仅用数量来考核,还需要用成本或效率来界定。

而位居要职的各单位、各部门的领导(即中层管理干部)为数更少。他们不执行具体作业,因其管理所辖范围的员工,是所谓别人的“上司”,所以需要较一般人具有更好的做正确决策的能力,其职位负有的职权之一,是按照上级部署下达指示要求部属执行。

但那时的计划经济氛围依然浓厚,工厂的外部环境已开始按市场经济方式进行资源配置了,而工厂的内部资源配置还是计划经济那一套。比如人事管理依旧在即定的秩序里运转,厂级领导干部的人事权实行上级任命制;内部职工能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工厂要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一切按照过去的规矩办。

传统的人事管理机制僵化,限制了引人用人的思路,难言人尽其用,职工的个性和能力也难以得到充分的发挥。厂里的职工看似平等,其实也分三六九等。好一点的工作岗位,比如技术含量高的操作岗位或权力大利益大的管理岗位,大都已经被有背景有关系的人占据,一些有真才实学的人才被埋没,这是严酷的现实。

如果不愿向命运低头,不甘心一直在工厂的最底层下苦力,光说不练只能白日做梦。可是我也很挣扎,因为这里有个问题:我尽管知道“天无绝人之路”的道理,但我不知道这条“路”在何方,这成了我的难解心结。

一个偶然的机会不期而至。

当时工厂举办黑板报竞赛,我被车间党支部临时抽调帮忙。在车间书记办公室,办公桌上一份标有“传达至县团级”密级的中央红头文件,无意中被我这个没有级别的群众看到了,感觉十分好奇。“县团级”的车间书记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在这次轻松的交谈中,我了解了中国国营企业的一些基本信息。

我陷入了沉思。也许是幻想,抑或是寻找灵感,总之,我的思想活跃起来,各种念头泉水般涌出,宛如发现了新大陆。

原来,计划经济时期中国的国营企业,行政色彩比较明显,分为中央国营企业(中央管理企业)和地方国营企业。国营企业作为体制内的岗位,既稳定又体面。国企职工也算半个公务员,是一般人眼里的铁饭碗工作,国企的各级领导也对应有相应的行政级别。

中央国营企业是指由中央人民政府(国务院)或委托国有资产监督管理机构行使出资人职责,企业领导班子成员由国资委直接管理或委托其他中央部委管理的国有独资或国有控股企业。而地方国营企业的正副书记和正副厂长则由地方党委或地方国资委任命。

经过多年持续重组整合,目前中央企业大体分为实业类、金融类和其他类等三类。鲜为人知的是:我所服务的国营建设机床厂,是实业类中央国营骨干企业。作为军工央企颇为特殊,是拥有国家“地师级”(既“厅局级”)行政级别的单位,体制优势巨大。我这才知道,为什么国营企业如日中天,特别是吃皇粮的中央国营企业职工,明显高人一等,优越感十足的原因所在。

搞懂了这一点,我似乎发现了蕴藏其中的玄机。

在国家“军转民”政策深入推进的背景下,工厂逐步突破了以往的运行秩序,逐渐成了市场的玩家,有了一些的经营自主权。市场竞争的实践与工厂生存发展是相伴相生的,也是需要人才的。随着这个时间跨度不断延伸,长期铁板一块的计划经济下的人事管理,将打破固有的思维定势,工厂的职工也有了占据更加有利位置的可能。

因为国企改革如火如荼,论资排辈有所松动,论功行赏开始盛行,有本事的人出头之日指日可待。这是个难能可贵的机遇,我产生了一种强大的内生动力:有必要赶快行动,抢占先机,为自己的未来提供某些确定性。

认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接下来最重要的问题就是“认识自己”。

在建设厂将近两万的职工中,我这个出身卑微的退伍军人,不过乃一介布衣。虽然上过战场、见过世面,但学历不高、无权无势;又来自升斗小民之家,家人和睦,衣食无忧,但既无背景,也无关系。除了中央国营企业职工的身份外别无所长,像这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下里巴人”,在工厂里那是多如牛毛,大都阶层固化,一般是很难出头的。

但我产生了一个错觉,中央国营企业虽未许给它的职工必然就有光明前途,但拥有优越的条件获得光明前途,这就是它的行政级别。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逻辑,对我的思想层面产生了刺激,让单纯幼稚的我心中一动。因为我有一个意外的发现:建设厂是“地师级”单位,不就意味着由国务院第五机械工业部任命和管理的厂级领导(简称“厂干”),自然地均为“地师级”行政干部;而中层领导干部(简称“中干”)不就顺理成章成为“县团级”(既“处级”)行政干部吗?虽然“县团级”在行政领导序列中仍处于低端的七品芝麻官,但好歹也算权力在手,也是身份的象征。

我猛然想起了《史记》记载的陈胜那句匹夫之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于是近乎愚蠢地进行了推理:就算厂级领导那个千里挑一的“地师级”咱不做黄粱美梦,但中层领导那个百里挑一的“县团级”却并非遥不可及嘛。如果时来运转混上个一官半职,也就有了大展宏图的舞台,正常情况下职务晋升只需“三级跳”(班长或组长→段长或室主任→车间主任或科长),破格提拔的话可以“两步到位”甚至“一步登天”。

我不止一次的想过:人有天生的惰性。需按《易经》“君子以自强不息”的观念,不断成就自己,做自己的贵人。不努力的话,国企职工这个身份算是浪费了,实在是太可惜。真是无知者无畏,实在是可笑之极。

看准了自身的弱点,也认清了自己的潜力,我精神一振,心里不知怎么又冒出了拿破仑“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那句忽悠世人的话来。现在想来,连这种话都信,当时的我真是不明世事,幼稚得可爱。

更可笑的是,我居然还把这句话的语境转换到企业:对于就职于工厂的千千万万职工来说,知识、智力、想象力都是重要的资源。诚然,资源的本身所能达成的是有限的,还有赖于工厂提供有效的平台,方能实现自身价值的升华。于是,内心有了无法按捺的“此时不搏,更待何时?”的冲动。

这一情绪冲动又刺激了我的行动层面。我头脑发热,居然把近两万职工中那几百个“中干”精英定位为自己的榜样,这就是想当“好工人”的由来。我根本不知道这个说得好听想得美的念头,其实就是一厢情愿的书生之见。

当时也不问问自己:你娃算老几?不过是工厂成千上万最底层的工人,又没有关系可以依靠;也没有资源可资利用,竟然设想仅仅依靠单枪匹马的奋斗,就指望当“中干”,可谓狂妄自大,异想天开。

这个想法本身就是个小概率事件,更何况还有个前提条件横亘在面前:按照当时的干部管理机制,工人晋升干部,尤其是提升为领导干部,大专以上的文凭是起码条件,这是游戏规则。

我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我没有大专或大专以上的文凭,也就没有了“升官晋爵”的“敲门砖”。必须补上这一课。

参加工作几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努力的方向,无意中被我悟到了。

找到了问题的根源,一切就变得简单了。

我的行动方案是这样的:书山如林,学海无涯。与其读书消遣,打发业余时间,还不如系统的学一点东西。当然,要达到“系统”学习的程度尚须时日,不可能一蹴而就。于是我制定了一个自学计划,在完成了高中课程补习班学习的基础上,系统自学中学的各科教材。为了学习的方便,我特地到商场新购买了一个闹钟和一盏台灯。

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有一个办法最可靠——让你自己配得上它。我的目标很明确:一边在车间脚踏实地埋头干活,专心挣钱养家;一边用业余的时间和精力全面复习中学教材,希望靠运气能够弥补知识的不足,有朝一日报考工厂的职工大学。换句话说:我决心努力获得梦寐以求的大专文凭,从而为自己将来的职务晋升保有一席之地。

这是一次自我挑战,也是一种责任与担当:作为一个平民子弟,为了出人头地,从社会底层崛起,就不能贪图清闲,必须努力做好自己,既给企业争光,也给家人铺路,使自己以后的人生路都走得顺畅一些,这也算一种自尊与自强吧。虽知人要得到一些东西,就意味着要放弃另一些东西,比如打牌娱乐的廉价满足或聚会喝酒的感官快乐等。因为眼前不放弃平淡和安逸的温柔之乡,就有可能输掉自己的未来。

但这样思考问题又实在太玄乎,尺度很不好掌握:为了自学而承受长期熬夜打乱生物钟的痛苦,可不是朝夕之功,我知道没那么简单,要扛下来实属不易。换句话说,这是一次冒着风险对渺茫目标的追求:不是所有的耕耘都有收获的。文凭与职务晋升之间是小概率的成功,弄得不好,我不但没有得到我想要的,反而因自我误导而徒劳无功的无休止付出,慢慢地消耗掉自己的青春也未可知。真的靠谱吗?我自己都觉得,这就是一次赌博。

我的愿望听上去冠冕堂皇,实则是俗不可耐。无论以什么标准衡量,只能算个小算盘:我不愿随波逐流,又无力改变环境,只好对自己狠一点,这就是社会底层小人物的宿命。

还好,我把时间和精力等等资源作为筹码饱读诗书,把赌注下在文凭上,也算是合理的赌注。客观地讲,我也曾经下错注,也有过一败涂地的时候。但这一次不一样:这是一次对自己的开发,就算报考职大的愿望落空了,我付出的只是时间和努力,收获的还有知识和眼界,那也不算输,何乐而不为呢。

天助自助者。当初没有贪图安逸,而是逼迫自己把学习作为生活方式,今天证明是多么高明。后来和我想的一样:正是那一纸迟来的文凭,助我上升到一个新的台阶,成全了当时看似狂妄的非分之想。

这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远见卓识,大概得益于自己定下的方向目标恰好与公司的现实需要相融合,使个人成就与组织机会相合拍吧。

感谢自己!关键的时候作出了正确的决策,并用行动为自己拚来了机会,终于赌赢了奠定胜利的那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