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虽一心二用,但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懿旨中无非宣布了两件事:
其一,顺应民意,全国范围内全面罢黜酒榷和盐铁官营,即刻生效;
其二,陛下已经同意了长公主的请求,与长公主联合决定封丁外人为绣衣直指,持节杖巡视全国,全权督办此事。
霍光心如死灰。
这下他已经不用拉着上官桀去找刘弗陵决断了,连操作的余地都没有了。
而未来史书中斩断大汉气运的锅却还要他来背,因为他是“盐铁之议”的始作俑者,是这场闹剧的根源……
“臣遵旨……”
霍光木然的行着礼,脑子里面前所未有的混乱。
但他还不打算就此认命……
只是为了防止像那日在桑弘羊府上一样当众跌倒,不待传旨的谒者离去,他便已经快步出了宣室殿,转弯避开满朝文武的视线向距离此处最近的尚书府走去。
“泰山,你这是?”
守在殿外的未央卫尉范明友看出霍光脸色不对,赶忙迎了上去。
“先扶住我,送我去尚书房!”
霍光压着声音喝了一声。
范明友不敢多问,只得搀着霍光进了尚书房,先让他好生坐下,又端来一杯热茶小心伺候。
“贤婿,立刻去要一份早朝书记,派个人送去桑邸。”
霍光吃了一口茶,似乎缓过来一些,开口就开始压力队友,
“这老东西早不装病晚不装病,偏偏今日早朝装起了病,他想独善其身,害我独木难支,如今坏了大事,且看究竟是我急还是他急!”
……
早朝结束不久。
清凉殿。
“陛下,老臣死谏!”
称病在家的桑弘羊收到消息瞬间就恢复了健康,第一时间冲进宫来求见刘弗陵,
“全面罢黜酒榷和盐铁官营断不可行,若陛下执意如此,便请先赐老臣一死!”
“如此老臣也不用亲眼目睹大汉财政崩溃、百业俱废,自此一蹶不振以致社稷崩坏的情景了!”
若是霍光要罢黜酒榷和盐铁官营,他即使输了也绝不会以死相谏,因为他知道霍光一定会把握分寸。
可这回刘弗陵显然不像霍光那么有分寸,他断然不可能坐视不理!
“桑大夫,你糊涂啊。”
刘弗陵见状却笑了起来,摇着头用略带稚气的声音道,
“你既信仰法家,又通晓商学,一定知道商鞅提出‘重农抑商’的意义何在,不过……你似乎尚未领会这四个字真正的精髓所在。”
“?”
桑弘羊一怔。
又关“重农抑商”什么事?
我在与你说前门楼子,你却在与我说胯骨轴子?
何况陛下,你确定要与老夫辩一辩法家和商学的相关经论,你是认真的么?
也是这一瞬间,桑弘羊便似是进入了状态一般,清了清嗓子神色严肃的道:
“陛下,请恕老臣直言,重农抑商虽是不容更改的立国之本,但老臣并不认为这是唯一的富国之策。”
“若说重农抑商的意义,无非也就两个。”
“一来是维持国家经济的基础,二来是将百姓与土地绑定,确保国家有粮可征、有役可徭,从而维持国祚稳固。”
“然此策终归只是立国之本,虽夯实了国家贫困的下限,但同时也限制了国家富强的上限。”
“因此老臣从来不认同商鞅、李悝等人定要将农业与商业对立,全面否定商业意义的政策。”
“老臣历来信仰的是在国家的调控之下,使得商业、农业再加工业相辅相成,维持均衡发展的管仲商学。”
“正所谓‘工不出,则农用乏。商不出,则宝货绝。无末业,则本业何出?’,商贾之道,虽非生财之本,然通货贿,迁有无,实能佐耕稼、砺械器。譬若泉布流通,则陇亩得膏腴之资;市廛繁盛,则百工呈精巧之技。上不增赋而下用饶,国以富强而兵可振,此《周官》泉府之微意,管仲轻重之遗术也。”
“老臣虽承认重农抑商对国家意义重大!”
“但从未觉得有何值得一提的精髓,说到底不过只是不得已而行之的笨办法罢了。”
“……”
话至此处,桑弘羊佝偻的身躯都挺直了一些,表情像极了后世广场长椅上,无论别人说什么一开口就都是否定句式的杠精老头。
谁要跟你讨论这个了?
刘弗陵无奈的瞅了桑弘羊一眼,再次摇头笑道:
“桑大夫所言不无道理,不过朕却认为,重农抑商还是有些值得称道的精髓的,精髓就在于‘对立’二字。”
“对立?”
桑弘羊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蹙起眉头细细咀嚼。
他隐隐感觉到刘弗陵似乎说出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可一时间却无法领会其中的深意。
谜语人什么的最讨厌了!
这点在先帝刘彻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猜对了有赏,猜错了去死……
好在刘弗陵不是刘彻,他并未让桑弘羊去猜,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便继续说道:
“有了重农抑商政策,哪怕那些商贾富可敌国,也始终处于广大百姓的对立面。”
“故而没人觉得朝廷禁止商贾穿戴绫罗有错,没人认为朝廷禁止商贾拥有兵器、车马不对,没人反对朝廷将商贾及其族人与罪吏、刑徒、赘婿一同列为七科谪。”
“就连我父皇与你发动算缗、告缗明抢商贾,亦是民心所向,并未遭遇太大阻碍,甚至还有大量百姓拍手称快,争相告发。”
“若这都算不得精髓,还有什么可称精髓?”
“……”
桑弘羊闻言一怔,忽然有些心悸。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少年天子对商学的理解,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深刻得多。
但这还不足以令他心悸。
真正令他心悸的是,刘弗陵对“民意”的理解。
霍光只是顾命大臣,善于利用民意。
就可以斗得了他,就可以专擅朝政,就可以誉满天下。
而刘弗陵身为天子,如此年纪便对民意有如此理解,那么假以时日,待他真正成长起来,能够随心所欲操纵民意、利用民意、裹挟民意的时候。
他都不敢想刘弗陵究竟能有多么的可怕,多么的不可阻挡!
可是……他还是无法理解,这究竟与全面罢黜酒榷和盐铁官营有什么关系?